一
　　 北方的雪漸漸消融，孕育萬物生長，喚醒生命活力，風也開始變得溫柔，她像一位技藝超群的畫家，抓幾把黃土當墨研，在水泥地上盡情揮灑自如，窮盡想象力，一夜之間，冷暖交融，讓塵埃開出一樹一樹的花；風輕吻柳枝，吐出幾個嫩綠的芽孢，像鑲嵌在裙擺上的孔雀的羽毛，幾只麻雀倚在枝頭，向遠方張望，若有所思，似乎尋找靈魂棲息的地方；一棵蒼松的臉上寫滿了滄桑和落寞，鐫刻了歲月的年輪，她把歲月縫制成花，干裂的皮膚上綻開了一朵一朵的小花，風霜利劍折斷了她的手臂，但她的脊梁卻挺得更直，更直。欽佩之間我不禁抬頭仰望，枝頭的松針正迸發(fā)出生命的力量；石階上的小草一邊枯萎，一邊發(fā)芽，黃和綠交融渲染成了生命的底色。
　　 為了遇見春天，它們都守了整整一個冬季！
　　 我和女兒乘著一縷東風、懷揣希望，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動車，隨著被列車推向遠處的一座座山巒，由一片連綿的黛青色逐漸變成一個模糊的點，這條路太熟悉了，山川河流都在向我揮手致意，連車廂里的空氣都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凝結成絲絲縷縷的思緒飄蕩。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摞摞快堆成小山的車票和機票。我的內心如云霧升騰，人生就像一列火車，駛過一個又一個驛站，啟程和抵達成了常態(tài)，過程總是漫長而又曲折，充滿期待。一站有一站的風景和意義，有希冀和等待，有彷徨和失落，也有憂愁和驚喜，正是這些復雜的情感成就了我們的人生。
　　 不知不覺到了清河站，當我們轉乘地鐵匆匆趕到醫(yī)院時，我的小叔子老二也從廣州來到醫(yī)院，正好趕在探視期間，下午三點到四點，探視也得等，大家排著長長的隊，并且只能等一個家屬出來后另一個家屬才能進去。
　　 女兒就是想在手術前一天，給爺爺一點心理慰藉，讓他有勇氣和力量戰(zhàn)勝病魔。
　　 其實，去年臘月我去內蒙附院取檢查結果時，醫(yī)生就告訴了我一切，首先，他說老爺子必須手術，可能要全部切除咽喉，聲帶沒有了，所以發(fā)不出聲音了；再就是擔心他的身體，只有88斤，放化療能承受得住嗎？我抑制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醫(yī)生，只要生命能保住，聲音位于其次。”但我的內心卻如針扎，沒聲音了，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我反復問自己，你會接受嗎？他老人家會接受這個命運的安排嗎？醫(yī)生在我臨走時還叮嚀，要是手術就盡快辦理住院。
　　 我拿著化驗結果，匆匆趕回家，一路上像做賊似地，惶恐不安，想著法編造善意的謊言。把檢查報告藏在了包里最深處，當我進入家門的那一刻，我驚呆了，只見父親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幾本書，有世界以及中國上下五千年、還有醫(yī)學類的書，最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皮子的筆記本。原來他早已打點好行囊，隨時準備出發(fā)了。
　　 我說：“爸，我問過醫(yī)生了，他也確診不了，建議去上一級醫(yī)院檢查，再說了他的態(tài)度也不夠好（其實是違心的謊言，醫(yī)生的醫(yī)德很好），咱們還是去北京好好檢查一下，那里的醫(yī)療條件才是一流的?！蔽液脫母赣H會問我要CT報告單，但他看了我一眼，踱著步說：“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不用擔心我，我已經(jīng)做好面對現(xiàn)實的準備，就去北京治療吧。”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慶幸他沒有刨根問底，否則我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女兒從網(wǎng)上掛了北京301醫(yī)院的號，正月初三,我家先生和父親千里迢迢去了北京，輾轉于兩個醫(yī)院之間，301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是說要做全部切除咽喉的手術，經(jīng)過每天的排隊檢查，在親情和書籍的陪伴下，父親在等待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月的漫長時光，北京腫瘤醫(yī)院終于給父親安排上了手術。
　　
　　 二
　　 人生最漫長的歲月，就是在等待中度過，煎熬和希冀并存。
　　 第二天，我和女兒在手術室的走廊里等，看著兩排鋪著墨綠色被子的床，從電梯里推進來，又從手術室推出去，我和女兒的神經(jīng)總是緊繃著，手術室的門一打開，我們的脖子馬上伸長，像被人從后背揪著一樣，女兒喃喃地說：“不是爺爺，是個女的......又不是爺爺，他沒這么胖......他沒這么白......”就這樣我們用目光送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心似乎快迸出來了，只是都在心底默默祝福，愿手術成功。四個多小時像一年般漫長，是誰撥慢了時針的腳步，故意讓它停滯不前嗎？直到女兒沖進去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是父親被推出來了，我也跟著沖進去，因為手術當天不讓家屬進病房探視，女兒一只手摸著爺爺?shù)念~頭，一只手捂住嘴巴，她沒有喊出來，眼淚卻止不住了。我叫了聲：爸。他的眼閉著，或許聽到了我的聲音，微微動了一下。護士快步推著父親進了電梯。女兒開始痛哭流涕，她說看見爺爺?shù)难劢怯袦I滴，他一定很痛很痛。我安慰她，爺爺?shù)穆樗庍€沒過，不疼，他可能感覺到孫女的手，心里溫暖便流淚了。她還是不甘心，還是要看看爺爺醒來的樣子，哪怕只看他一眼，她就放心了。她于是把早已精心準備好的愛心貼紙和一支筆拿上，向護士姐姐哀求道：“我進去看一眼我的爺爺，順便給他送一支筆和小本子，怕他醒來時不會說話著急?！弊o士嚴格執(zhí)行規(guī)定，只是答應幫她送紙和筆，沒準予她進去探望的請求。
　　 女兒一直在哭，那種痛撕心裂肺，著實讓人心疼。
　　 我們懷著緊張而復雜的心情去附近的飯店就餐，當我們正在談論一下午的糾結焦慮時，我家先生發(fā)來信息：主任醫(yī)師說，老爸的咽喉半切，以后還有說話的機會，飲食也能正常進行。我、二舅、二妗、老二和女兒都哭了，大家一起端起水杯，高興地同時從椅子上站起來，像剛從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凱旋歸來一樣，激動地慶祝這個奇跡的發(fā)生，這是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獲。
　　 其實，人的期望值不要太高，當結果突然降臨時，你會異常激動，只因比你想象的好許多。人們感到生活痛苦和壓抑，那是你害怕失去，對未來充滿無限美好的期待。當你面對現(xiàn)實，以淡然的心態(tài)迎接，往往會事半功倍。再就是，善良的人總會得到上天的眷顧，不讓他太受煎熬。
　　
　　 三
　　 手術后第二天，女兒和我焦急地等待又一個探視時間，終于等到了。她第一個跑進去，當她看到爺爺?shù)纳砩喜鍧M了管子，鼻子里、咽喉部，臉和眼睛有點臃腫，心里又是一陣痛楚，但這次她很堅強，輕輕握住爺爺?shù)氖?，和爺爺親切的交流，告訴他手術特別成功，一定要積極配合醫(yī)生的治療。爺爺拿起紅色的筆記本，拔掉筆帽，翻開本子并用力地寫著，“我沒問題，放心。”又用力地合上筆帽，他的手滿是青筋，一用力就凸出來了。父親的眼睛雖然臃腫，但眼神里滿是期待，他一直坐著，我說把床搖下去，躺一會兒，但他卻擺擺手，可見即使他躺在病床上依然還是保持倔強的性格。我想著他每天六點出去鍛煉，體質還不錯，否則怎么能堅持一天坐著，腰板直直的。忽然，我覺的父親真像那棵古老的松樹，盡管經(jīng)歷了滄桑巨變的人生，依然不失自己的硬氣和骨氣。抑或是軍人的戎馬生涯，練就了他的堅韌不拔的品格。
　　 手術的第三天，乘著女兒他們輪流上去探視的時間，我站在醫(yī)院的門前徘徊，放松一下心情。忽然看到一株白玉蘭，它是我的最愛，也是生命之花。猛地想到一句話：接受歲月的傷，仰望生活的光。我駐足玉蘭樹前，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天空一片湛藍，光禿禿的樹枝上，幾只毛茸茸的小鳥翹首相望，一陣風兒吹來，它們的羽翼在抖動，更加栩栩如生。走近前一看，更吸引我的眼球，白玉蘭的花苞像一只玲瓏乖巧的小鳥，蛋黃的小嘴，褐色的羽毛，可愛極了。還有的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輕輕飛到醫(yī)院的窗前，驚艷了那些在死亡線上垂死掙扎的人，讓他們眼前一亮，原來，生命總會感染生命，一場花開，等了那么久，讓它們忘記了寒冬的嚴酷，忘記了歲月的滄桑，只為了這會心的一笑，花兒笑了，窗前也露出一張笑臉，他們成了彼此的守望者，凝眸一笑，彈指一揮間，頃刻一切愁緒和痛苦便淡然釋懷。
　　
　　 四
　　 親情是春天里最美的一道風景線。
　　 二舅和二妗利用休息日隔一天就去看望父親，父親激動地抽搐著，臉部表情特別豐富，那種激動無法言喻，他拿起筆顫抖地寫下：“是你救了我的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倍艘埠芨袆?，他說：“是你命大福大，堅強勇敢，平時注重鍛煉，醫(yī)生說體質比年輕人還強，是你救了自己，應該感謝的是你自己?！蔽铱粗麄兓ゾ椿鄣臉幼?，被溫暖和愛包圍著。醫(yī)院窗口的桃花探出頭來，粉嘟嘟地綻開了笑靨。昨天還是花骨朵，今天就綻放了，那種對生命的渴望和對自由的向往，不就是人類追求的嗎！
　　 老二發(fā)來微信，說老爸自己堵住咽喉部的管子，可以發(fā)出聲音了，并且想吃水果、西蘭花和五谷雜糧粥，我們高興地跳了起來，老爸心情好多了。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結果，終于可以釋懷了，我們更加放心了。
　　
　　 五
　　 生命的列車，總是在春天啟航。
　　 我和女兒各自踏上了歸途，她回到學校繼續(xù)完成她的讀書生涯，我繼續(xù)上班。奶奶讓女兒從網(wǎng)上買的迎春花、黑土和羊糞也如約而至，是的，媽媽愛花，她說花開無憂，花開好運來。花會帶來希冀和美好。當我一進家把父親手術很成功的喜訊告訴她時，她熱淚盈眶，她說：“我就覺得他沒事，老天爺總是有眼的，你爸一輩子也沒干過壞事，怎么能總讓他受苦受難?！蔽艺f：“是你們的善良感動了老天，是您的愛給了爸爸希望和力量，讓他堅強地挺過這一關。就是在老爸剛做完手術的第二天，他還囑咐我回去看看抽屜里的藥方，照著上面的處方去藥店給您買藥，他一直惦記著您呢！”他還說：“我來的時候好好的，回去如果不能說話，如何向你媽交代呢？”媽媽聽了更加泣不成聲，她說，其實在電話里這些話他都說過，他怕我擔心，我怕他沒有勇氣。我突然被父母平常從不表現(xiàn)的愛感染了，原來愛才是一切的根源，是滋潤心房的甘露，是治愈療傷的最好的良藥。
　　 我走向窗前，媽媽的迎春花開了，有的含苞欲放，有的欣喜若狂，黃色、粉色和紅色的，這就是生命的顏色，媽媽買花、養(yǎng)花，是在等待一個春天，孕育一個希冀，讓它們在春天重生，怒放生命的色彩。她把希望的種子撒在春天里，看著它發(fā)芽、開花、結果，滿心的喜悅，她在賞花，花也在看她臉上如花的褶皺，讓世界多了一份溫柔和美麗，讓生命多了一份色彩和光芒。
　　 父親也一定也看到了迎春花送來的春天的信息，窗前的那株白玉蘭在微風中綻開笑靨，他的眼睛里滿是希望之光。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何嘗不是住著一個自己的春天!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