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給父親請保姆(隨筆)
一
羔羊跪乳,烏鴉反哺。孝,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概念,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我們姐妹自幼謹(jǐn)記于心,篤之于行。
母親體弱多病,我在兒子上一年級時,便開始在父母家做飯,姐姐們也經(jīng)常過來幫父母理發(fā)洗澡。父親年長母親八歲,高大強健,身體素質(zhì)非普通人可比,只是父親越老越嬌氣,沒病時懶得動彈沒關(guān)系,吃飯穿衣有我們姐妹服候,病了那就不是一個人能夠伺候了的。
二〇一五年底,八十七歲的父親和七十九歲的母親同時住進小城醫(yī)院。母親胸脯急劇起伏,看外表都感覺呼吸困難,但她從頭至尾都是安靜地躺著,實在受不住才呻吟出聲。父親就不同了,不分晝夜叫喊,大鬧天宮一般,新病人聽說后連病房也不愿進了,寧可住走廊清靜些。病房也非天庭,父親再鬧騰也只能在狹小的三處打轉(zhuǎn)兒——床,輪椅,坐便椅。當(dāng)時他吊的水多,他一動,必須一個人舉水,兩個人抬架著他,若再有一個人更好,可以跑前跑后整理伺候。病房暖氣再足,我們還是怕他受涼。這邊好容易將他弄上床,那邊他就鬧著要下床小便,剛坐上坐便椅,裹好小被,他又要坐輪椅,我們姐妹與夫婿幾人忙得団団轉(zhuǎn)。那個時候都以為老父親病入膏肓,沒想到去世的卻是母親。想那些天母親才是最受苦的,只是她生來堅強,又十分疼愛子女,所以選擇獨自承受所有的病痛,甚至示意父親不要太麻煩我們。
母親臨終,大姐不甘心和二姐一起護送母親去省醫(yī)院,結(jié)果剛下了救護車,人就不行了。我在家陪護父親,接到電話連夜趕了過去,母親在醫(yī)院床上躺著,氣若游絲、雙目緊閉,直到我跑進醫(yī)院喊了聲:“媽!”母親才緩緩睜開雙眼,原本平靜的面容忽然激動起來,可她卻說不出話,喉間翻滾著,似乎涌動著淚潮,沖擊著她極力想要吐出的話。她艱難地張著嘴,我握緊母親冰冷的手,靠近再靠近,卻依然聽不清。驀地耳邊傳來母親半聲沉悶的哽咽,只見她無力地合上唇,眼角滑出一顆晶瑩的淚珠。母親去了!我失聲痛哭。我知道她拚命想要喊出來的必然是我的乳名,這個名子她心心念念無數(shù)次,她拼盡全力與死神對抗數(shù)小時,只是為了再看她的小女兒最后一眼。
我們姐妹抱頭慟哭,旁邊病床的陌生女護工走過來,原來她看母親不行了,已經(jīng)交待我姐緊急購買了壽衣,現(xiàn)在又來幫忙穿衣褲。那是我們第一次接觸護工,雖然覺得人不錯,但在我們的思維里總覺得請保姆、護工是子女不夠孝順的體現(xiàn),所以對她的態(tài)度也是敬而遠(yuǎn)之。
二
母親過世,春節(jié)期間我們姐妹又送父親到省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出院后大姐決定我們仨輪周住進父親房間方便看護,那時父親身體還可以,除了洗腳洗澡彎腰不方便,其他完全自理。但大姐還是擔(dān)心父親夜間摔倒無人察覺。父親起夜來勤,動靜大,對本身睡眠差的我們姐妹很是影響。這樣持續(xù)了八年,二〇二三年,大姐夫身體出現(xiàn)問題,大姐陪同去了北京,一去就是五個月,中間回家住了一個月。這期間多是我一個人看護父親,二姐有孫女要照看。后來父親折騰加劇,我和二姐輪流看護。父親白天好些,晚上基本睡三十分鐘,一小時就要起床一回。我們徹夜不眠。二姐椎間盤突出,這樣不停地攙扶父親起床上下實在吃不消。
兩人堅持了五十天,我值夜班開始眼痛頭暈、心慌胸悶,甚至有暈車想吐的感覺。姐倆便商量請保姆照顧父親,大姐反對,她覺得子女就應(yīng)該親力親為地伺候父母。為這事我們沒少和大姐理論,我們都是奔六的人了,每年體檢身體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xiàn),不能再這樣通宵達(dá)旦地熬夜了!
大姐見我們態(tài)度堅決,心里也清楚這樣下去不是長法,遠(yuǎn)在北京的她只得同意請保姆。于是客廳、臥室分別裝了監(jiān)控,中介按我們的要求帶來一位女保姆,六十二歲,姓張。按小城市場價,一月四千五,兩個休息日,如果保姆不休息,另外給她三百元,我們只須買菜送來,老爸的日常生活由她照顧。
這位張保姆話不少,活干得卻不多,缺乏主動性,有一回父親的褲子沒脫好,褲腰尿濕了一片,她還理由一堆,根本不想換條新的。晚上我看“米家”攝像機,發(fā)現(xiàn)張睡眠著實好,我老爸喊她根本聽不見,就自己起床扶攔桿去坐便器,我連忙打保姆的手機,打了幾遍,她才醒來慢騰騰地接電話,此時老爸已經(jīng)坐上坐便器,之后老爸又起來幾次,她還是全無知曉,以致老爸摔了一跤。氣得我半夜跑去父親家。保姆連連道歉,態(tài)度誠懇,我見老爸沒事,便不再多說。保姆睡床,我睡沙發(fā),保姆旁若無人,睡得酣暢淋漓,倒是我一夜忙前忙后照顧父親,保姆白白落了工錢。
三
辭退保姆,老爸卻被保姆傳染感冒再次住院。我和二姐疲憊不堪,又請來護工。管吃200元一天一夜,不管就260元。這個護工姓李,專業(yè)又有愛心,會將自己的絨衣外套蓋在我老爸身上加強保暖,還會幫他按摩手腳,但只做了一夜,就要罷工,說我老爸夜間不到十五分鐘就起來一趟,床,輪椅,坐便椅輪流坐一遍,太折騰,她做不了。我好說歹說,白天我?guī)兔φ疹櫢赣H,讓她休息,她才同意再做一晚,結(jié)果第二天便溜之大吉了。護工可以溜,我們做子女的卻不能棄父母不顧。當(dāng)時醫(yī)院病人太多,父親住的是六人大病房。開始病友見我們姐倆找護工來照顧父親,很是看不慣,甚至當(dāng)面說我們不孝。如今卻有些同情我們姐妹,這兩晚他們深有體會,算是見識到我父親的難伺候。
兩天后,醫(yī)生給我們調(diào)到兩人病房,鄰床病友也是位年近九十的老人,兒子閨女輪流照顧,年齡與我們相仿。兒子看樣很孝順,見我扶父親起床大便有些吃力,急忙過來幫忙,完全沒有嫌臟的意思。我對他的好感倍增,問了他父親的情況,他說他父親很少折騰。我說夜間也不嗎?他說不。見我有些難以置信,便補充了幾句。原來白天他們讓父親坐輪椅,喂他一日三餐,晚上就給他穿尿不濕抱他上床躺好,他們各回各家。所以,夜間父親折騰不折騰他還真的不清楚。男人很誠實地說,可能多年的辛苦伺候讓他漸已麻木,所以不覺得有絲毫不妥。我默然望著他,想他這種模式和養(yǎng)老院應(yīng)該很相像。
我沒去過養(yǎng)老院,但父親家院后的老財政局樓出租成了新的養(yǎng)老院,因為臨街沒有院子,專收行動不便或是癱瘓在床的老人。夜間我們時常聽到有老人聲嘶力竭地喊。據(jù)說這個養(yǎng)老院夜間除了看大門的別無工作人員。我當(dāng)時并不信,感覺怎么也要像醫(yī)院留兩個值班醫(yī)生護士的,以備不時之需,如今聽鄰床病友的子女這么一說,深信不疑了。都是無法自理的人,你讓他坐他就坐,你讓他躺他就躺,根本不用擔(dān)心他們會有什么出格的行動,安全得很,有什么要緊呢?頂多也就是喊幾嗓子,落幾滴淚罷了。
我們不會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還是盡力自己照顧吧。
四
父親感冒好了,但腳卻腫起來,推了幾次利尿針也不見效,心內(nèi)科過來會診讓我們出院回家,父親心肺腎都不樂觀,但也只能治療到這個程度。出院后父親的水腫反而漸消了,這次生病引發(fā)的新情況說胡話也基本好轉(zhuǎn),但父親依然折騰如故。夜半他咳兩聲,我從床上爬起來跑去接兩次,痰少人又沒力氣,父親連個痰絲也吐不出。但他卻不停地喊我接痰,我不去他就說吐床上,我生氣說那你吐床上吧。他真的吐了吐,還是什么都沒有,于是又喊要小便。我以為他換著法子要起床,便說,直接尿尿不濕。
父親生病期間我們沒來及帶坐便椅,在急診室住了一晚,整整12小時,父親都不肯尿尿不濕,沒想到這次他竟然真的尿尿不濕了,我趕忙起身給他換了新的。后來姐值班控訴,父親不停起床但就是不肯去坐便器,大便小便都在尿不濕上解決,結(jié)果處理起來更麻煩。其實我們以前很希望父親能夠使用尿不濕,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解決他尿頻起床次數(shù),大家可以睡上那么一會兒。如今始知,父親就算不大小便也不耽誤他頻繁起床折騰。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再去值夜班,叮囑父親不能尿尿不濕,必須像以前去床對面的坐便器。父親哪里肯聽,發(fā)脾氣要打我,可惜尚在恢復(fù)期力氣不夠,但他不配合,我也休想拽他過去。沒辦法,我只能拎過坐便椅,乘父親起床立刻塞到他屁股下面,強制他方便后,他卻不肯好好站著,我用盡力氣也沒能幫他提上尿不濕,倒把椅子下的尿盆碰翻。氣得我發(fā)脾氣,讓他看看他現(xiàn)在還有老革命老戰(zhàn)士的樣嗎?這么大的人了,還非得尿褲子像什么樣!父親怒道,我不是你爸!我回我也沒有你這樣的爹。你都下床了,坐便椅就在你面前,你為什么非要尿尿不濕呢?父親被迫就范,上床一連串嘆氣說他沒人管沒有家了。
就這樣,父親十分鐘、半小時要起床坐一次墊了棉墊的藤椅,我隔上兩、三小時,就硬把坐便椅推到父親屁股下面。這一夜父親果然沒有再尿尿不濕,天亮?xí)r,困乏已極的我,有些扶不住父親,兩人險些摔倒。我的右手手指及手腕因頻繁拉拽父親傷到,只要用力就疼得鉆心,剛才使勁一猛,感覺手要斷了,淚水奪眶而出。沖父親喊,你這么能折騰,我們必然會死在你前面,我看到時有誰來管你!父親這次沒有發(fā)脾氣,我繼續(xù)說我媽病那么重,從來沒有尿過褲子,我爺爺就算摔斷了腿也沒有過,只有你好好的卻明知故犯,你也不怕親朋好友笑話。
我不知道是哪句說到父親心坎里,父親竟然主動說要下床小便,之后,他扶著床邊的扶手站穩(wěn),我終于能夠順利地幫他提上褲子。
五
父親這樣鬧騰,我們?nèi)忝幂喠髦狄拱嘁矒尾幌氯?,于是再請保姆。這位姓王,五十九歲。最大的優(yōu)點是她睡眠少,不怕照顧我父親這樣折騰的人。王姐人勤快的超出想象,父親家還是四十年前的老房子,除了一個大院子,很像農(nóng)村貧困戶的危房。屋內(nèi)的家具也是又老又舊,我們覺得也收拾不出什么效果,就這樣湊合著,第一個保姆也是抱著這樣湊合的思想。沒想到這位保姆王姐卻不同于眾,屋里院外打掃得一塵不雜。我們對保姆一向?qū)捜萦焉疲瑢@位王姐更是關(guān)懷備至,她說什么好吃我們就買什么,生怕在飲食方面虧待了人家。為了減輕王姐的負(fù)擔(dān),我們?nèi)忝幂喠鬟^來給老爸和保姆做飯,從上午十點前到晚上八點后。保姆可以出去散心,也可以午飯后一直睡到晚飯開始,父親自有我們照顧,她的工錢則一分不少。
晚上回到家,我時常會取出手機看父親家監(jiān)控。父親又開始十幾分鐘內(nèi)起床、坐便器、坐藤椅了。這個白天我都在父親家,老爸精神狀態(tài)很好,行動自如,并且去客廳吃了飯。只是上午睡得久些,午飯后又睡,到下午四點看樣不困了,起起睡睡有些折騰,我讓父親干脆起來看電視,大白天本來就不該睡嘛,這樣晚上睡眠也好,父親卻不肯。我再多說,王姐便攔住,讓我別違背老人的心意,讓我有幾分感動,覺得她比我這個女兒還盡心。然而,這樣好的人夜間也忍不住抱怨起來,我查看監(jiān)控“畫面變動”,看到王姐不停地起身扶我老爸上下床,邊扶邊說:“你怎么剛睡倒又要起來了呢?你難道一夜都不睡嗎?”“你這樣折騰不累么?我都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啊!”“你這樣不心慌嗎?我真是又困又心慌,很難受!”
我皺起眉頭,之前看監(jiān)控是怕保姆不周委屈了父親,現(xiàn)在看竟然有些怕父親虐待了保姆。
六
沒有請保姆護工前,我們根本不信外人會真心對待我的父母,如今看來,萬事分人,確實有張那樣不盡心的保姆,也有李和王這樣拿錢肯出力的人。國內(nèi)人口老齡化,養(yǎng)老院也與日俱增,在我的認(rèn)識里,活動范圍不大尚有自理能力的老人,自愿入住養(yǎng)老院,子女送其前往是善舉,這樣一日三餐有人照顧,也改變了老人居家孤獨的現(xiàn)狀。但社會上很多老人被送進養(yǎng)老院卻是因為喪失了自理能力,任人擺布或是夜半無人問津,這樣的子女與其說給父母找到了歸宿,不如說他們體面地甩掉了年邁父母這個包袱。當(dāng)然,養(yǎng)老院如果能夠善待這些老人,另當(dāng)別論。
一味地要求子女侍奉老人親力親為,也不太現(xiàn)實。先不說子女的工作因素,老人也要分對像,都像我母親,一個子女就行,像我的父親,三個女兒照顧也吃不消。說到孝順,輿論通常會鎖定子女,其實老人也有責(zé)任。比如我的父親,從來不考慮別人,又過于嬌氣。別人能受的苦他一樣也不行,測個血糖都要罵護士滾,霧化不痛不癢他也痛苦萬分,父親的承受力幾乎為零,因此有點不舒服就鬧來鬧去,仿若掛吊針的幼童,需要人舉著吊瓶擁他入懷走來晃去哄著,一停下就要哭鬧不已。所以老人千萬不要以倚老賣老,要有老人的堅強與擔(dān)當(dāng),要有老人的胸懷以及對子女的體諒。子女照顧老人當(dāng)全力而為,實在超出健康承受范圍可以請保姆協(xié)助。這時候首要考慮的是經(jīng)濟問題??傆X得我們這些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付出最多,尊老愛幼,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身體力行延續(xù)著“夫孝,德之本也”的古訓(xùn),特定社會環(huán)境“只生一胎好”的現(xiàn)象也讓我們這一批父母加倍寵愛子女,有求必應(yīng),出錢又出力,多是孫輩的帶資保姆。不像我的外公外婆帶我們,母親都會深感不孝會在經(jīng)濟上予以補償。正因如此,網(wǎng)絡(luò)上時常會看到這樣的問題:人老了錢和子女哪樣更重要?中、老年們現(xiàn)身說法,激動之情溢于言表,網(wǎng)絡(luò)輿論似乎更傾向于錢。究其原因,教育是一方面,外出打工浪潮也是親情淡薄不得已因素。又或者,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與傳統(tǒng)文化加大了距離,一時產(chǎn)生認(rèn)識上的模糊,造成新舊兩代人觀念上的差異。
在我看來,子女比錢更勝一籌。父母是子女堅實的后盾,這句話其實是雙向的,父母變老,他們的后盾不是金錢而是子女。錢在使用中才有價值,有子女的監(jiān)護父母的錢財才會變成養(yǎng)老的利器。正如我們姐妹,保姆對父親的盡心和我們的配合不無關(guān)系,有了我們的監(jiān)督,像張那樣不稱職的保姆很難在父親身邊多留一天。子女有能力錢不是問題,但做父母的還是有必要準(zhǔn)備好養(yǎng)老所需資金,減輕子女負(fù)擔(dān)。咱心疼了子女一輩子,臨終不得已讓他們照顧咱們幾日,哪能舍得再讓寶貝們破費呢?
每每看到父親,都會想到文學(xué)作品里頻頻出現(xiàn)的詞匯“父愛如山”,對照情節(jié),我還是很難從他身找到父愛的痕跡,我想父母與子女之間是存在某些溝通障礙的,這些或許會成為某些人不孝的理由,但父母養(yǎng)我小,我理應(yīng)養(yǎng)父母老,這是為人子女的責(zé)任,也是最基本的社會擔(dān)當(dāng)。人都有老的那天,不需要委屈更無須爭辯,你只要想你需要怎樣的晚年那就給予父母怎樣的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