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一位樸實平凡的農(nóng)村婦女，她一輩子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忙碌，家里家外，田間地頭。她的生活軌跡是最簡單的兩點一線，家里到地里，地里到家里。她很少像許多老年人那樣喜歡去旅游，即便是我們兄弟姐妹要帶著她出去散散心，她也以各種理由婉言謝絕。記憶中她出遠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至今細細思量，我覺得她的每一次外出都是壯舉！
　　
　　 一、去韓城
　　 母親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是1993年4月初的一天。當時我的小妹臨近預(yù)產(chǎn)期，母親日夜牽掛，寢食難安。她擔心小妹身邊沒有人照顧，生怕有個閃失。于是，她決定只身一人去韓城找我的小妹。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交通也極為不便，而且她還不知道具體地址，這對于一個不識字的老人來說談何容易！可是，我的母親心急如焚，顧不了那么多，她收拾好給小寶寶準備好的衣物和用品，義無反顧，一大早就出門了！
　　 她手里提著小包，身上背著大包，步行10多里路之后，再深一腳淺一腳翻山越嶺經(jīng)過榆林溝走了10多公里到達馬陵公路邊等車。當時，到達韓城市的公交車少之又少，一趟車需要等大半天的時間。母親心里著急，怕天黑前找不到我小妹住宿的地方就更加麻煩。
　　 看著路邊停著許多三輪蹦蹦車等客人，她便匆匆忙忙搭乘了一輛已經(jīng)有4個人在坐的三輪車一并前往韓城汽車站。
　　 蹦蹦車行駛在芝川坡上，路面崎嶇不平，坑坑洼洼，加之下大坡，車子時不時被路石或者土堆抬高，然后又重重甩下，尤其是在拐彎地段，路上貨車又多，小蹦蹦車穿行其中，司機不斷急剎車，嚇得坐在后面車篷里的人時不時發(fā)出驚恐的大喊大叫聲。
　　 車子一路顛簸，一路搖晃，用了一個多小時行駛了20多公里的路程終于到達汽車站。
　　 母親下了車，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她找女兒心切，不敢停下來在車站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就連忙打聽去馬溝渠的車，因為母親只模糊地記得小妹幾個月前告訴過她，她住在一個木器加工廠。這個廠在去馬溝渠的半路上，距離汽車站大概有七、八里路，至于工廠的具體名字她沒有記住。
　　 于是，他逢人便打聽，是否有人知道去馬溝渠路上的木器加工廠，路人皆搖頭或者告訴她不知道具體地址根本無法找人。
　　 “反正朝那個方向就走七八里的路就有木器廠，實在不行，就一家挨一家去問，總會找到自己女兒的。”母親靜下心來這樣想。于是，她不再慌忙緊張，心中有了自己找人的辦法。
　　 看到車站有幾個蹬三輪車的人，母親便走上前去探問可否幫個忙去找自己的女兒，好幾個人力車夫都答應(yīng)可以，但要很高的費用，起價20元錢，否則不愿前往。母親覺得太貴了，且自己身上沒有那么多錢。經(jīng)過一番寒暄和交流之后，她找到一個年齡偏大就住在馬溝渠附近的老人。他答應(yīng)我母親付他6元錢的車費便可以順路捎帶母親并幫助她去找女兒。母親謝過老人之后，便將大包小包放在老人的人力三輪車上，自己坐在后面的車廂里，和那個老人家一起去找木器廠。
　　 行走了兩三公里平路，接下來是一段非常陡峭的山坡路，人稱“死牛坡”，傳說過去有不少拉煤車的老黃牛因為煤車太重累死在坡上，故稱之為“死牛坡”。四月的天氣在北方雖然不是很炎熱，但蹬人力三輪車上那樣的大坡也會大汗淋漓。母親看見老人家蹬車上坡吃力，自己便下了車，幫老人在后面推車上坡走了三四公里，邊走邊拉家常，直到坡頂。
　　 許或是母親的善心感動了那個老人家，他上了大坡后便耐心地帶著我的母親一個木器廠接一個木器廠去打聽詢問，到第四家木器廠的時候，母親終于找見了我的小妹。
　　 小妹幫母親從老人的三輪車上拿下東西，母親便付給那個熱心的老者六元錢并請他去妹妹住的地方喝口水再走，老人不肯停留，因為天色已晚，他匆匆忙忙便回家去了。
　　 望著老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母親感嘆地對小妹說：“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不管是誰幫了咱的忙，都要記著人家的好！”
　　 從凌晨五點鐘到夜晚八點多鐘，15個多小時的行程，母親一路風塵，滿面灰塵，沒有吃喝一口，也不顧自己的辛苦勞頓，便沉浸在找到女兒的快樂中，向女兒講述著自己一路的經(jīng)歷，聽得女兒淚流滿面！
　　
　　 二、去子長
　　 母親93年4月初到韓城后，家里農(nóng)閑或者冬天農(nóng)活少時，就幫著小妹一直在韓城帶孩子。1997年11月中旬，我的小妹在熟人的幫助下，在陜北子長縣租了一家門面，準備自己經(jīng)營理發(fā)店。
　　 臨近寒冬臘月，陜北的天氣比關(guān)中平原更加寒冷，北風蕭蕭，冷徹入骨。小妹帶著兩個小寶，一個4歲半，一個1歲多，先去那里裝修店面，張羅準備開門營業(yè)。母親當時留在妹妹一家租住在韓城的出租屋里。
　　 小妹剛走陜北后的那個星期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雪。我前往老城區(qū)金城大廈附近小妹的住處去看望她們，母親告訴我小妹已經(jīng)去了子長的消息。
　　 看著窗外大雪紛飛，北風呼嘯，想著千里之外的兩個寶寶無棉衣棉褲可換穿，母親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來回回地轉(zhuǎn)。我知道她心里萬分著急，于是和她商量好星期六送她去西安汽車站（當時沒有通火車），然后幫她買好直達子長的汽車票，讓妹妹去子長汽車站那邊去接她。
　　 我回家后，母親坐立不寧，立刻開始著手分類整理自己要帶去給我小妹的東西。她從市場上買了兩個麻袋縫合在一起，然后又將床上的大粗布單縫合成一人半高的大布包，將能帶能裝的東西全部裝進兩個縫制好的大包里。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忙碌整理，加之左鄰右舍的熱心相助，母親終于收拾好所有行李，準備出發(fā)啦！
　　 晚上10點半左右，她讓鄰居和她熟悉的一個老人按照小妹留給她的電話號碼幫她給我的小妹打通了電話，告訴我小妹她第二天就到西安后轉(zhuǎn)車去子長。
　　 第二天一大早，天氣灰蒙蒙陰沉沉的。母親早早就起床去汽車站找了一個人力三輪車將兩個近兩米高的大包送到韓城南關(guān)汽車站候車室外面，然后再去打聽到西安唐都汽車站的公共汽車。
　　 母親看到前往西安唐都車站的一輛汽車在等候客人上車，便走上前去準備買票。司機看到那么大兩個包裹的行李，極為不悅。售票員也極力堅持要我母親買三個人的票后才允許她上車。周圍的人看見我母親一個人帶那么多行李實屬不易，都七嘴八舌勸說售票員少要點錢。母親也趁機說她多買一張票就行了，出門在外人人都不容易，行個方便大家都會記得行善的人！
　　 軟磨硬泡了好長時間，售票員終于同意母親買兩張票去西安。坐在車上的幾個好心人幫忙將母親的兩個大包抬上汽車頂部，汽車便緩緩開動了！
　　 經(jīng)過8個多小時的行駛，下午四點左右，汽車駛?cè)胛靼蔡贫计囌?。在行駛途中，母親早就和一位從韓城出發(fā)的小姑娘聊熟了。得知小姑娘也是合陽老鄉(xiāng)時，母親心里特別高興。她告訴小姑娘她是去子長縣找女兒的，她不識字，怕下車后找不到賣票的窗口，所以想請她下車后幫個忙帶她去買到子長縣的長途公共汽車票。
　　 下車后，素不相識的那個女孩非常熱心，她不僅僅帶著我母親去售票窗口買了一張車票，還將我母親帶到開往子長縣停車的地方，告訴她還要等兩個半小時車才能開動。
　　 母親萬分感激，一遍又一遍地說了道謝的話。看著女孩子漸漸離開走遠之后，她又匆忙返回到剛才乘坐的那趟車跟前取行李。
　　 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之后，母親找了兩位車站搬運工，不得不心疼地花了40元錢，讓那兩位搬運工將兩個大包從韓城的車上卸下來裝在前往子長縣的長途汽車上。同樣地，母親也低聲下氣地懇求司機和售票員開恩，補了一張行李票！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天黑的特別早。車開出唐都汽車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7點半。一整天的忙碌與勞累，加之前兩天收拾東西時她徹夜未眠，此時的她已經(jīng)疲憊不堪。坐在前往子長縣的車里，她一直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不知不覺地，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啊啊啊……，天?。　币宦暭饫目藓奥晞澠屏艘沟募澎o，也驚醒了睡夢中的母親。母親睜開眼，看見車身幾乎要豎立起來，車窗外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借著微弱的車前燈，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汽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爬行，兩邊是深不見底的被大雪覆蓋的溝壑，母親的心又一次緊張起來，睡意全無，嚇得不敢睜開眼睛，心也提到嗓子眼上。
　　 如此危險的路段，母親坐在車里恐怖害怕到極點！她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大聲出氣，更不敢動一下凍得僵硬麻木的雙腿！她唯恐一動，可能就會導(dǎo)致車子從冰路上墜入萬丈深淵！
　　 這樣子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才敢睜開眼睛?？粗緳C淡定從容開車的樣子，她暗自覺得自己在嚇唬自己?？戳丝粗車娜?，有幾個人在閉著眼睛睡覺，還打著呼嚕，她才知道山里人不怕山高路險，只有自己才和剛才那個大喊大叫的女孩子一樣害怕?lián)?。想到這些，她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漫長難熬的黑夜過去了，天終于大亮！車子也駛?cè)氡容^平緩的路段，想著很快就要見到女兒了，母親又強打起精神。
　　 小妹第二天很早就到達子長縣汽車站等候母親?；氐嚼戆l(fā)店后，母親立刻催促小妹撥通我的電話告訴我，她已經(jīng)平安到達子長，讓我不要操心！
　　 放下電話，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思緒紛飛，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百味雜陳，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三、來東莞
　　 2004年暑假，我和愛人因工作調(diào)動舉家南遷廣東東莞。臨行前，母親蒸了兩個特別大的喜餛飩（合陽人過喜事蒸的一種花饃）給我們帶上，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要注意身體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她依依不舍一直送我們到村口，看著我們上了車。她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拉著我的手，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地用手抹眼淚。車子開動了，她站在車旁大喊：“到了趕緊給媽打電話！”
　　 站在一旁的弟弟妹妹立刻扶著淚流滿面的母親。我坐在車廂里不敢回頭，不敢回望站在車窗外滿頭白發(fā)風燭殘年的老母親！
　　 兒行千里母擔憂！此后，母親又多了一份更遠的惦記和牽掛。
　　 2006年6月，我們在東莞搬進了自己的新房。母親非常高興。我打電話告訴她，過春節(jié)時要請她到東莞過個年，也順便帶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母親便欣然答應(yīng)了，她高興的樣子就像一個急切盼望過年的小孩兒！
　　 這一年，母親從年初開始患有高血壓。起初，她腿腳不靈，左邊手臂麻木，左手三個手指幾乎不能屈伸，三四月份，病情還有點加重，左腳無力，舉步維艱?？晌业哪赣H就是與眾不同，她絲毫也不灰心，她堅信自己的病一定能治好，尤其是答應(yīng)我來東莞過年后，她更加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天天按時服中藥，天天堅持做康復(fù)訓(xùn)練，天天堅持讓大妹或者小妹幫她按摩，即使有時疼痛難忍，她依然自己咬緊牙關(guān)用力敲打無力的腿和臂。功夫不負苦心人，半年多的堅持，母親的身體漸漸恢復(fù)原狀，連醫(yī)生也夸贊她有毅力，治療效果比預(yù)期好的多。
　　 10月底，弟弟早早就訂好了和母親一起從西安到東莞的票。可就在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溫度驟然下降了9度，天氣極為寒冷，加之出門是凌晨三點多，正是夜間最為寒冷的時候，母親坐在從合陽到西安的汽車上，小棉衣外穿著棉大衣，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嘴角不斷地顫動！
　　 弟弟擔心母親患高血壓承受不了天氣那樣劇烈的變化，他建議母親改天再出發(fā)。母親不肯，她說：“票都買了，說什么都得去，如果我去不了的話，你姐姐會擔心的。再說，媽說啥也得去一趟，你姐姐遠在幾千里之外，那里到底是啥樣子咱都不知道，做媽的，那有不知道女兒日子過得怎樣的媽？我親眼看看就放心啦！”
　　 弟弟知道母親的脾氣，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會做。但身體的事絕對不可馬虎！于是，弟弟靈機一動，在汽車站將兩個喝水杯打滿熱水，讓母親抱在懷里，然后對她說：“媽，天大的事都比不過你的健康重要。熱水瓶能幫你暖暖手暖暖身子，如果你覺得再不舒服的話，我們就一定要回家，去東莞的事往后推一下再說?！?br />　　 母親也同意了！她也考慮到不能因為自己不舒服出門給孩子們帶來麻煩！
　　 也許是暖水瓶起了作用，加上司機啟動發(fā)動機，車廂里的溫度有所上升，母親感覺自己心臟跳動不再那么快，她隨后告訴弟弟：“謝天謝地，老天爺開恩啦！他讓我去看看你姐姐，那怕就是看你姐姐生活的地方一眼就回家，我的心就放到肚子里啦！”
　　 到西安后，母親和弟弟坐上了南下的列車！這是母親第一次坐火車，她既興奮又激動！沿途她興致非常高，和周圍的人有說有笑，一點都沒有前一天身體不適的狀況！37個小時的長途火車，母親都在開心中度過！
　　 到東莞后，我和愛人帶母親和弟弟去虎門觀看了威遠炮臺，去中心廣場觀看音樂噴泉，去植物園觀看了各種各樣的花卉和植物，也去了不少公園，每到一處，她都像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問個不停，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患過病而且差點都到不了東莞的70歲的老人。
　　 由于弟弟事情忙，在我家呆了半個月就要返回。我的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再多留，我和母親開玩笑說：“媽有點偏愛兒子，女兒家也是你的家，你也要和女兒多住幾年！”
　　 母親笑著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女兒一樣親！我不偏不向，我看誰那里需要幫忙我就去誰那里！”
　　 母親和弟弟回家時，我和愛人送他們?nèi)|莞火車站。母親感慨地說：“媽這次來東莞，看到你們生活有著落日子過得好就放心啦！能跟著孩子跑大半個中國，媽也算享了兒女的福，媽這輩子也不枉活了一世！”
　　 目送列車漸行漸遠，回想母親說的每句話，我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慚愧和不安！
　　
　　 梁啟超《新民說》中有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夫弱婦何以能為強母？唯其愛兒至誠之一念，則雖平生嬌不勝衣，情如小鳥，而以其兒之故，可以獨往獨來于千山萬壑中”。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為了兒女無私無畏，把自己的愛全部傾注在子孫后代身上，全然不曾考慮過自己的需求！
　　 母親在世時，我很少思考母愛的真諦和意義！母親離開了，我才知道我低估了為人之母的辛苦和不易，我才明白人世間母愛是何等的無私和偉大，同時我也懂得人生是多么地需要永無止境的珍惜和修行！
　　 母親雖然平凡，但是在這平凡之中，卻始終蘊藏著許多容易被我們忽視的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催生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養(yǎng)育了一個個堅定的靈魂，成就了一個個精彩的人生。
　　 母愛之深切，母愛之無畏，令我深深感佩！感謝母親用無聲的語言教會我們怎樣去愛，怎樣去感恩，怎樣以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
　　 母愛足以溫暖我們的一生，也足以照亮我們的一生。母愛永恒！
　　
　　 （2024年4月8日初稿2024年4月1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