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我的祖父祖母(散文)
我的祖父祖母在半個世紀以前就相繼離開了我們,但他們克勤克儉、修身齊家及不畏艱難困苦、勇毅前行的品德,卻深深地鐫刻在我們的心里,經(jīng)年不忘,鼓勵我們勇毅前行。
祖父身高足有一米八十,肩寬背厚,身如鐵塔,是一個精于田間勞作“十八般武藝”的莊稼人。日常生活中,祖父在料理好自家田地里活計的同時,還經(jīng)常給農(nóng)活忙不過來的人家打短工。有一次,祖父和幾個人給大戶人家割麥子,原本已完成了當天的工作量。在收工回到村莊附近時,眼見太陽還沒有下山,祖父便提議說:“五忙十月的,天那么早就收工,卻拿人家一天的工錢,情理上說不過去,倒不如加把勁,把眼前東家這片已成熟的麥子,隨手割掉算了。相信,多干了活,東家也不會虧待咱?!卑l(fā)現(xiàn)同行的人有些遲疑,祖父便接著說:“我割十壟,大家割八壟,咱工錢平分,這總算行了吧?!痹谧娓傅墓膭酉拢划€多地的麥子,五六個人一頓飯的功夫就割完了。放眼望去,只見祖父割麥子的茬口平平展展,丟失在田地里的麥穗,也撿拾的干干凈凈。與其他人粗糙的干活質量,形成了鮮明的比對。
因祖父所處的時代,社會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發(fā),在戰(zhàn)爭危及村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情況下,村民們便被迫拖家?guī)Э诘靥油獾乇茈y。這種避難方式,人們稱之為“跑反”。有一年的麥收時節(jié),村民們剛好把麥子收割上場,曬干后準備脫粒時,就發(fā)生了跑反的事件。眼見堆放在場上的麥子不敢回家脫粒,祖父急得坐臥難寧。好在這次跑反,祖父一家人只是躲避到了離家二華里遠的高集村,可以及時打聽到老家的動靜。終于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祖父聽說村里的敵人暫時離開了村子,便牽著一頭毛驢,來到自家的曬場上。先是將已干透了的麥垛子,均勻地放開、攤平,隨后套上毛驢,拉起碌碡,以跑動一般的速度,在麥子上反復輾軋。這可是五六畝地的麥子,經(jīng)過輾軋、翻曬、揚場等環(huán)節(jié)緊張的勞作,脫粒出來的麥子有上千公斤。傍晚時分,祖父用土車子(包括轱轆在內(nèi),皆用木頭制作的獨輪車)分四次將麥子運送到了跑反所在地高集村。當最后一趟經(jīng)過高集村口,人們驚訝于用土車子,一次能推動二三百公斤的糧食時,祖父竟渾身一陣疲勞襲來,癱軟地坐到了地上。
家鄉(xiāng)人以吃煎餅作為主食,而做煎餅所用石磨的底盤,需要到離家四十余公里遠的紅石山購買。
有一年,祖父會同身強體壯的相鄰們一起,用土車子去山上購買直徑一百二十厘米的磨槽子(石磨底盤),磨槽子重約三百市斤,一般人很難推得動。當磨槽子裝上車,準備啟程時,祖父看上了一個打造精致的碓窩子(用于舂米的石器)。他圍繞著碓窩子一再揣摩,表現(xiàn)出一副難以割舍的表情。石器廠老板開玩笑地對他說:“用小土車推磨槽子已屬不易,若再加上一個碓窩子,你若能推得動的話,我就白送給你?!弊娓嘎犃撕?,二話沒說,扔給老板兩個銅錢,雙手拎起碓窩子沿口,就輕松地放置到了土車子上,并一路推了回來。碓窩子重量不過百十市斤,可是由于其形狀底部小,上口大,且厚度從下到上逐漸變薄。這樣,用雙手掐住沿口將其拎起,則要費二三百市斤的力氣,這是一般人很難做到的。
故鄉(xiāng)死了人,或逢年過節(jié)去墳地上祭祖,以及神婆婆給人“看病”,甚至大年初一“敬老天”,都有燒草紙的習慣。于是,做草紙賺錢的家庭小作坊就悄然興起。當傳來村子東頭的一戶人家建了造紙坊的消息時,祖父便在第一時間前去拜訪。回來后,當即就通過變賣浮財及向親朋好友籌措資金的方式,建造了屬于自己的造紙坊。祖父的造紙坊,是西半截村子的第一家。眼見造紙坊有錢可賺,祖父就反復勸說左鄰右舍,在農(nóng)閑時節(jié)從事造紙的行業(yè)。這樣一來,一家?guī)右患?,村里從事造紙的人一天天多了起來,使我們的村莊成了聞名的因造紙而富裕起來的“造紙村”。
隨著父親和二叔的長大成人,祖父的造紙坊辦的越發(fā)紅火,日子也過得一天天殷實起來。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家里買了十幾畝地,還買了一頭毛驢。為了提高運送肥料、或運送莊稼等的勞動效率,減輕人們的勞動強度,祖父還利用半個家底子的錢,置辦了一輛木制“四輪大車”。買大車不僅僅是為了方便自己,而更多的是方便了鄰里鄰居。農(nóng)忙時,村上的很多人家都來借用大車,祖父也都是有求必應。
當時是“反亂”的年代。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相繼爆發(fā),加上“爛煎餅隊”及地痞流氓的騷擾,使得家庭好日子不得好過。每當來了一支“隊伍”,都要向村民索要錢財。因為要的急,保長沒了辦法,就要求祖父先把全村人的款子墊上。當時的“物價上漲像氣球”,過了三兩個月,保長用從村民手里籌集上來的錢,歸還給祖父的時候,已經(jīng)把原先墊付的錢貶值了大半。因時常借錢給村里,許多村民都認為祖父是一個“有錢”的人,于是很多的人家有了困難,也都來向祖父借錢。為了面子上說得過去,為了不傷和氣,祖父總是盡其所能的滿足,有時還用向至親好友借來的錢,去滿足借錢人的需求。講究信用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尚能歸還,不講信用、或還不起的人家,借出去的錢就沒了指望。當家庭開銷及生意上所需資金短缺,家人建議催要債務時,祖父則說:“日子比樹葉子還厚,上門要賬得罪人。咱是本分過日子的人,誰也得罪不起。再說,吃虧從長遠來看并不是什么壞事。吃虧可以積德,可以福報于子孫后代?!本瓦@樣,盡管有時因沒錢而急的團團轉,也不肯提及要賬的事。并且,“不要賬”的這一規(guī)矩,成了祖父立下的長期不變的家規(guī)。
盡管祖父不吝惜錢財,處人接物厚道,可是,在那混亂的年代,祖父還是被“馬子(強盜)”或地痞流氓兩次綁架,房產(chǎn)被日本鬼子兩次放火燒掉。而每次災難的來臨,都使得家里的財產(chǎn)被洗劫一空。
祖父趕集上店時,鄰居們喜歡讓他捎帶買回蔬菜一類的東西。為了讓鄰居們心里高興,他常常自己私下里貼補一些錢,也要把價格報的低于實際購買價格。祖父的這個“秘密”,是鄰居們私下里通過相互討論、比較而被發(fā)現(xiàn)的。
祖父是一個性格率直的人,看見不會過日子,或者做事不通情達理的人,他都會不留情面地說道說道。對此,家人就會埋怨祖父,為了別人過的好,而得罪了人,真的不值。祖父被說得不耐煩,就氣憤地說:“什么值不值的,我就知道沒賺過人家的便宜,我得罪誰了?”
是的,正因為祖父沒賺過別人的便宜,所以,他才能夠說出這樣底氣十足的、亮閃閃的金句。至于與人們交往中,因言辭上的直來直去,而“得罪”了不明事理的人,也是出于對世事不平的憤恨,或不計較得失,勸人向善的結果。這是那些精于算計、遇到與己無關的事,便表現(xiàn)得麻木、漠不關心的人,所難以做到的。
祖母小時候就表現(xiàn)的聰慧過人。九歲那年,因戰(zhàn)亂,村上的人都跑反到了外地。祖母一家人因住在村莊一處偏僻的小房子里,也因為舍不得丟棄家里財產(chǎn)的緣故,便沒有跑出去避難。時值秋收季節(jié),天公不作美,田野里的莊稼被泡在了水里。遠遠望去,如同一片汪洋。當雨水稍有停歇的時候,祖母便冒著遠處的槍聲,獨自跑到自家的田塊里撿拾莊稼。在祖母的影響下,全家人通過奮力搶救,自家田地里的莊稼,基本上沒受到什么損失。同時,還撿拾了一些大戶人家因匆忙收割,而遺棄的零零散散的、即將霉變的莊稼。春天來了,因糧食缺失而糧價暴漲,很多人家都走上了外出逃荒的路。而祖母一家人,非但沒有逃荒,而且還有余糧出售。從那時起,祖母家的生活漸漸的殷實起來。
在與祖父婚后的日子里,突然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個要飯的。要飯人的手上拿著一個彈棉花錘,聲稱要用棉花錘與祖母換幾張煎餅吃。祖母倒也大方,進屋后拿了厚厚的一沓煎餅,遞到了要飯者的手上。并表明,家里沒人會彈棉花,不需要他的棉花錘?;蛟S要飯的人被祖母的行為所感動,他毫不猶豫地放下棉花錘,便轉身離去。
過了一些時日,沂河西岸竹園村的親戚,來家里看望祖父母。當看見棉花錘時,他就建議祖父彈棉花。并說,他也在彈棉花,而且可以提供彈棉花的技藝和相關的工具。祖父心靈手巧,很快掌握了彈棉花的技藝,加之服務態(tài)度好,生意一天天紅火。因了彈棉花的生計,祖父母一家人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
祖母一生屢遭劫難。因醫(yī)療條件限制,或疏于管理,祖母的十一個子女中,有五個夭折,這給她精神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于是,祖母便把對子女們的愛,很大一部分都傾注到了我的身上。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資奇缺。我朦朧的記憶里,在中秋節(jié),姑媽送給祖母很少的幾塊月餅,幾乎都被我吃光了。已經(jīng)吃的難以下咽,祖母還是“逼迫”著讓我吃。以致有一次,我竟將含在嘴里的一大口月餅,偷偷地跑到外面吐了出來。
雖然沒進過學堂,可祖母憑借超乎常人的記憶力,通過聽書、看戲等方式,學到了很多做人做事及過日子的道理。她每次聽完書以后,都能把聽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子女們在她的言傳身教下,個個都是既會過日子又通情達理的人。大姑媽五歲時就能用線坨子打麻線,結婚后,一個裹著小腳的人,竟能像男子漢那樣,駕馭著牲口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木耙上平整土地。二叔雖然沒上過學,可對世事的認知能力令人欽佩。當農(nóng)村土地將要實行大包干經(jīng)營的喜訊傳來時,作為生產(chǎn)隊領導成員的二叔,他拍手稱快。并說,吃大鍋飯,白白干了二十多年。在一起受窮的日子,終于熬到了頭。此外,父親和三叔都是村上少有的讀書人。父親留存詩作四百余首,三叔當過小學校長,教導過數(shù)不清的學生。
祖父母一生的確賺了不少錢,也置辦了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土地,表面看起來,日子過的風生水起??墒?,他們卻始終過著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從不敢浪費一點一滴。即使風調雨順,日子過的相對富庶的時候,祖父母一家人也未曾吃過純粹用小麥制作的煎餅,最多也就是吃“三紅七白(三分高粱七分小麥)”的煎餅。遇到災害嚴重的年份,甚至吃糠咽菜。有一輩子沒鋪過褥子的人嗎?或許有人不相信。其實,祖父母就沒有鋪過!不知道他們寒冷的冬天,是怎么度過的。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一九五八年,祖父因腿上生瘡沒能治愈,而離開了人世,年僅六十五歲。祖母是在國家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因貧病交加而去世的,享年七十一歲。當時我正蹣跚學步,不知道傷心,不知道痛苦,更不明了事件發(fā)生的細節(jié)。
可以告慰祖父母的是,他們的孫輩們,因傳承了祖父母優(yōu)良的基因,及蒙受祖父母遺留下來的“陰德”的庇佑,而在當今順風順水、紅紅火火的小康生活及國泰民安的盛世里,有的成了企業(yè)家,有的成了知書達理的“秀才”,還有的成了主政一方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