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寧靜】皮影戲,光和影的傳奇(散文)
一
我生長在湘南的小山村,那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村里的皮影戲班子,就在我們生產(chǎn)隊里,屬于湖南派的小分支衡陽皮影戲。
與北方皮影戲的粗獷奔放和江浙皮影戲的華麗秀美不同,衡陽的皮影戲以湘南獨有的秀麗溫婉為風格,人物造型非常美觀,唱腔是用本地方言四平腔來演唱。衡陽皮影戲的地方特色濃郁,頗受村民們喜愛。
我小時候,受經(jīng)濟條件限制,文藝活動匱乏,觀看皮影戲演出就成為大家最喜歡的娛樂活動。我記得村口有根炭化過筆直的杉樹上,掛著一個大喇叭。每當村里有皮影戲演出時,大喇叭就會廣播一段湖南花鼓戲《打銅鑼》:“收割季節(jié),谷粒如金。各家各戶,雞鴨小心……”喇叭的鼓點節(jié)奏由近及遠,漸漸消失,直至停止。
“喂喂喂……”花鼓戲《打銅鑼》剛播放完,村里廣播員就沙啞的嗓音調(diào)試話筒。
“今晚上七點鐘,在龍?zhí)钝甑臅窆葓錾嫌^看影子戲《赤膽忠心》?!?br />
小山村忽然安靜。雞鳴犬吠、鳥叫蟬鳴,此刻聲音全無,似乎能聽到風吹過池塘水面微皺的聲音。
連續(xù)廣播三遍之后,消失的聲音瞬間恢復(fù),還夾雜其他聲音,像千軍萬馬奔騰,又像村里萬口鍋煮水,這一刻沸騰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時,村里沒通電,唯一的通訊工具就是喊廣播。在當時,皮影戲演出非常流行,鄉(xiāng)親們都叫影子戲。村里族人祈福禱告會張羅皮影戲。張家生孫子,李家六十歲大壽,劉家兒子結(jié)婚,王家建新房圓垛等等,所有的喜慶活動都請皮影戲。當然也包括隊里封山時偷砍柴被守山人抓住,要在全村作檢討的;左鄰右舍爭吵打架處理,需要當眾賠禮道歉的;糧食不夠吃,在集體山中偷竹筍拌飯吃,需要罰款的,都會由隊長安排演皮影戲。這樣便可殺一敬百,敲山震虎,娛樂全村。
每當有皮影戲演出時,人們吃過晚飯便開始忙碌,清掃曬谷場,清理村口路上的牛糞。
等外圍工作做好,便是工作重點,搭影子戲臺。幾位漢子火速從鄉(xiāng)親堂屋借來四張大方桌,放到曬谷場的東面,拼湊成一個正方形的舞臺。隨后,他們就把皮影戲的兩個工具箱和一張八仙桌搬上舞臺,再從隊里保管室抱出鑼鼓,以及二條二人凳和一條丁凳,這樣舞臺內(nèi)的布置就完畢。同時,有人用竹竿扎在舞臺的四個角,再在每個方向扎兩根橫梁,簡易框架便形成了。兩條兩米寬長形育苗塑料膜,被人從舞臺頂部穿過,從左邊搭到右邊,形成一個舞臺框架。舞臺的正前方掛上專用幕布,布料采用細線的白洋布,落水洗滌,暴曬晾干后,涂上一層薄薄的魚油,再晾曬。專用幕布透光性強,絲滑性非常好,適合演唱的師傅捏轉(zhuǎn)提線操縱桿。舞臺的正后方是空的,方便皮影戲師傅換人和調(diào)換工具。
一切前期工作完畢,只等晚飯后開臺。
二
皮影戲演唱主角和配角的師傅是兩兄弟。他們是爺爺輩,我叫他平爺爺、安爺爺。
他們兄弟倆個頭不高,卻體魄強健、氣息不凡。弟弟安爺爺目光滴溜溜地轉(zhuǎn),聲音高尖氣息淺,笑起來右邊有個銀牙齒。他演太監(jiān)的聲音不用變聲,直接脫口而出。平爺爺聲音低沉,類似低音炮,自帶混響。他慈眉善目,形象酷似喜劇小品演員潘長江。不笑時,他目光炯炯有神,自帶威嚴,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一條黃瓜絲,牙齒就像豆腐干上粘幾粒白米飯。
晚飯過后,平爺爺和安爺爺提前半小時登臺。他們有序地整理臺面,擺放第一節(jié)出場的人物。平爺爺放穩(wěn)鼓架子,把朱紅色的大鼓,安放到架子上。安爺爺斟滿茶杯,泡上潤喉茶。一切準備就緒,平爺爺看到村民們陸續(xù)都來了,就燃放一封“千子佗”(一千響的煙花爆竹),然后就開臺擂鼓。
“咚咚鏘!咚咚鏘!咚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鏘……”聽著熟悉的鼓點由輕到重,由稀疏到密集,開臺鼓一陣陣越來越急促,離皮影戲開唱越來越近。
太爺爺帶著小孫子,搬來幾條雙人凳,整齊地排在舞臺的正前方。他視力不好,近距離觀看更清楚。幾位嬸嬸生怕待會兒沒位子坐,一手端著笸籮盤子,一手提條小凳子,直接過來占座位,她們有的納鞋墊,有的鉤帽子,有的織毛衣??谥谐都页#劬Φ教帍埻?,手指卻靈活地編織女工活。
此時僅是開臺鼓聲,孩子們并不著急,在曬谷場上玩游戲,追逐嘻笑,好不熱鬧。曬谷場邊水塘的魚,也悄悄探出水面,用尾巴劃個圈,又消失了。水塘邊的樹枝上,鳥兒也時不時“喳喳”一聲,好像參與鄉(xiāng)親們話家長。而我安靜地坐在一角,看到皎月從地平線上彈出,水中倒映影影綽綽。“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痹娨话愕囊饩?,讓我從鬧中取靜,眼巴巴地等著開戲。
鄰隊或是鄰村的鄉(xiāng)親來看皮影戲,眼尖的女人們,立刻放下手工活,迎上去打招呼,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水。我們隊里是公社出了名好客隊,家家戶戶都是熱心腸,每當有皮影戲演出,整個曬谷場都滿是觀眾,前排坐地上,中排坐凳子,后排站著看,里三層外三層,場面壯觀。
終于,開臺鑼鼓停下,由隊長宣布皮影戲正式開始。
這場是平爺爺和安爺爺?shù)哪檬謶颉冻嗄懼倚摹?,講的是解放前上海地下黨員龔昌榮為了開展黨的工作,與敵人周旋,斗智斗勇,舍生忘死是故事。
首先出場的是馬少虎,這是反派角色。
“我叫馬少虎,是國民黨中統(tǒng)高層指派擔任中統(tǒng)特工總部上海區(qū)區(qū)長,主持國民黨在上海地區(qū)的特工活動,我的工作非常出色,共產(chǎn)黨組織遭到嚴重的破壞?!卑矤敔敿饧獾奶O(jiān)嗓子在旁白。
馬少虎瘦癟的身材,與配音的聲音很般配,出場走一輪,就被操縱桿捏轉(zhuǎn)提走了。
接下來出場的是龔昌榮。
“我叫龔昌榮,是共產(chǎn)黨中央特工科的,周恩來同志將我調(diào)往上海,保護黨中央的安全?!逼綘敔敎喓竦穆曇舄毎住?br />
龔昌榮身姿挺拔,氣度不凡,從幕前的光與影中,依然感受正氣凜然。
隨后的劇情跌宕起伏,馬少虎幾次帶人搜捕龔昌榮,都被龔昌榮機智化解。這場皮影戲,情節(jié)緊張刺激,唱腔高亢嘹亮,看得我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聽得我膝蓋像篩糠似的抖。
在最后,就在上海迎來解放的前夜,馬少虎想要逃跑,終于被龔昌榮擊斃。
“上海解放了,全中國也快要解放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日子來到了?!逼綘敔敻呖旱某魟偼?,幕布上就展示出一輪紅日升起的場景。當然“紅日”是用一個大的探照燈照射的,同時將龔昌榮的身影映襯得更加偉岸挺拔。
村民們?nèi)颊酒饋?,熱烈地鼓掌。我也受到感染,也跟著鼓掌,把小手都拍紅了。
此時,皮影戲結(jié)束了,人們各散五方(方言:四面八方的意思)。只有皮影戲那曲調(diào)嘹亮、引人共鳴的唱腔,還在小山村里回蕩。
這場《赤膽忠心》的皮影戲,深深地影響了我。多年以后,當我寫《入黨申請書》時,腦海中全是它的場景?;蛟S,皮影戲是一顆愛國的種子,少年時便不經(jīng)意間植入我的心頭。
三
我從小就對皮影戲特別喜歡。每次皮影戲演完的次日清晨,我都會早早起床,抓緊機會鉆到舞臺去摸摸皮影戲的人物,捏捏操縱桿,活動皮影小人物的關(guān)節(jié)。
平爺爺很兇,不許其他孩子起哄去舞臺,擔心弄壞皮影人物的操縱桿。而對我就是個例外,他知道我性格開朗,對新鮮事物感興趣,也知道我喜歡畫畫。所以,他讓我?guī)兔κ帐捌び叭宋铮紶枎抑谱髌び叭宋铩?br />
“閏兒,我教你怎么制作皮影人物?!逼綘敔斂粗业哪抗夥浅4葠?,也愛摸摸我的小腦袋。
制作皮影人物的材料是牛皮。老牛死后,先用毛刷洗干凈,然后把牛皮外面的毛刨干凈,取下整張牛皮,把內(nèi)層的油脂刨刮干凈,用植鞣酸浸泡,讓牛皮硬韌有彈性,用釘子釘在墻壁上陰干。
處理后的牛皮,用邊角料,先剪下巴掌大小的小塊,做人物的四肢連著物飾,腿是長條,從胯部連接身體;手分兩段,表演時更靈活。頭頸身體是連在一起的,包括頭飾和服裝,用料比較大。首先把牛皮片整平,專門負責雕刻的師傅,用畫筆畫好人物臉譜、頭飾,服裝等。然后根據(jù)大小切出皮影人物雛形,再用細刀精雕細刻,平均每個人物成型,大概要經(jīng)歷二千至三千刀。
衡陽的皮影人物造型融合了古代壁畫和佛像、戲曲臉譜等,服裝采用民俗裝束與剪紙的民間藝術(shù)精髓,視覺效果鮮明。人物的頭身腿和手臂,具有特定的黃金分割比例。人物面部神韻精致,裝束夸張幽默,花紋色彩立體感,用色簡單。
平爺爺和安爺爺?shù)氖趾芮?,皮影人物都是由他們制作。我最喜歡看他們給人物畫臉譜。皮影人物的臉譜的繪制,需要各種顏色鮮艷的廣告粉。那時候鄉(xiāng)下物資匱乏,小孩子沒有水彩筆和蠟筆,我便迷上了廣告粉。我蹲下一整天,看著一張張小牛皮,經(jīng)師傅的手一畫,各種人物都賦予靈魂,有笑的,有哭的,有生氣的,有慈祥的,有嚴厲的,各種表情,形態(tài)各異。我喜歡在皮影人物中察顏觀色,領(lǐng)略人物的性格特點;我也喜歡調(diào)和各種顏色,變成一種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成的新顏色;我更喜歡將合適的顏色搭配,提高美的享受。
上好色的皮影人物,會掛在墻上陰干,待到下場演出,小人物便可粉墨登場。
我有時也會央求師傅讓我畫,平爺爺就會手把手教我,每當我畫好一個臉譜,平爺爺就會夸贊我,總會讓我高興得幾天都睡不著覺。有時,我也會跟著他們學一段皮影戲的唱腔。生長在農(nóng)村的我,從小就喜歡唱山歌,因此學習皮影戲的唱腔并不難。每當我唱的好時,平爺爺和安爺爺都會笑著手捻花白的胡須,頻頻點頭。直到多年之后,有時同事和同學聚會,我還會作為保留曲目唱上一段皮影戲的唱腔。
在我上中學后,平爺爺和安爺爺也相繼去世,村里就很少演出皮影戲,只是偶爾請鄰村的皮影戲演員過來演幾場,但我覺得都沒有平爺爺和安爺爺演得好。再后來,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如今市面上娛樂活動豐富多彩,特別是電影興起后,又是家庭影院,又是手機短視頻,皮影戲也隨之漸漸消失。
遠去的皮影戲,仿佛就是一道舊時光的風景。那些舞臺上被賦予靈魂的小人物,還有平爺爺和安爺爺?shù)囊羧?,都讓我記憶猶新。那些曾經(jīng)舞臺上的一幅幅鮮活的臉譜,時常將我的童年往事輕輕串起。它是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對于故鄉(xiāng)的最彌足珍貴的眷戀,始終在心底牢牢生根,任憑歲月荏苒,永不逝去。
皮影戲,其實并未走遠,它只是珍存在工具箱,留在像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讓我每次想起時,都還仿佛演繹著光和影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