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必須愛上綠豆(散文)
廚房的陽臺上放著一塑料瓶綠豆,蒸米飯時,經常點綴上一小撮。這一天,兒子做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倒出來的綠豆竟然生了蟲,就拿起來瓶子扔進了垃圾桶。我急忙撿回來,說:“收拾一下,不礙事,米里的蟲子不臟!”
想到以前父母如何拾掇生蟲的糧食,我有點犯難。我和兒子這兩年在燕郊生活、工作,這里家當比較簡單,鄰里也不熟悉,想到要用到的簸箕、篩子等物件,就出門到農貿市場轉了一圈,也沒買到。后來看到了墻上掛著的高粱桿串的蓋簾,計上心來。我讓綠豆在蓋簾橫面上輕輕往下滾動,下面用一個大盆接住,那些裝死、蜷縮成一團的蟲子就留在了蓋簾的縫隙里。反復幾次,綠豆就干凈了,我把它重新裝進瓶子,放進了冰箱里。
兒子笑話我,一瓶綠豆,一斤多,也不過十多塊錢,至于這么折騰嗎?我苦笑著搖搖頭,跟他講起了綠豆的故事。
一
自從2008年拆遷失去大部分土地,父親就開始在礦山周邊開荒種地,有兩畝上下。平整一些的地種上花生、玉米、谷子之類的主糧,次一點地栽種紅薯、大蔥。地頭上的爛石堆,棱棱角角的坡地,父親也不肯放過,點上了綠豆種。到了夏天這些綠豆就長成了蓬勃的一大片,生機盎然地糾纏在一起。父親每天都來地里視察他的莊稼,拔拔草,培培土,趕一趕麻雀,就像當年呵護我們長大。父親從不吝嗇地里的出產,玉米定漿了,他會掰下幾個,送給街坊四鄰;路過的人說大蔥長得好,他就會毫不吝惜地拔下幾根送給人家回家吃。
秋風一起,綠豆莢就陸陸續(xù)續(xù)成熟。中午干透的豆莢容易爆裂,所以父親總是選擇清晨或者傍晚,趁著有露水的時候摘下熟透的綠豆莢,放進籃子里,回到家晾曬在陽臺上。這個習慣要保持一個多月,直到地里的其他莊稼都收拾完,直到濃霜下來,打黑了最后一片豆葉。落秧后,父親摘走最后幾個尚綠的豆莢,綠豆的收割才算完。我的這一瓶綠豆就來自父親的辛勞,也是他親手把它連同其他物產放進我的車里,帶回了燕郊,我怎么舍得輕易拋棄呢!
我小的時候,家里的米面儲存不好也會生蟲,父親總是說“米里的蟲子不臟”,并想辦法除蟲。記得有一次,也是清明前后,一大缸的麥子生了肉蟲和飛蛾,父親就把炕上的席子扯下來,鋪到了院子里,再把麥子攤在上面,讓陽光暴曬,部分飛蛾受不了陽光的刺激就急慌慌地飛走了。父親又把雞舍打開,放出那四五只蘆花雞,讓它們參戰(zhàn)。我當時很是愕然,問父親,這不是要糟踐糧食嗎?父親笑呵呵地說,平時,雞吃糧食,沒錯,但它們見到了蟲子,就“舍魚而取熊掌”了。我聽得有點懵,但見這群雞開始還啄了幾口糧食,后來真的專注挑里面的蟲子、飛蛾吃了。表面上蟲子吃完了,雞本能的用爪子刨糧食,翻找里面的蟲子。父親笑罵:“還真是,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招。”
父親的勤儉是出了名的,他不允許我們浪費糧食,他說浪費糧食就是犯罪。他知道我在外面經常應酬,少不得大吃大喝,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囑咐我,吃不完一定打包,農民種地不容易,這跟值不值錢沒有關系。所以不論是我請客還是朋友埋單,點菜時,我總是說,夠了,夠了,吃不完浪費!最后喊著服務員打包的也是我。所以我也得了個“老摳”的雅號。
二
父親對土地的癡迷來自祖父。30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少年,我親眼見到祖父在小東山的邊邊角角平整一塊塊如炕席大小的土地,用碎石頭壘砌成梯田,用長滿老繭的手劃拉出地里的石子和雜草,還要挑來黃土和坑泥,來加厚土壤和提高肥力。
坑泥,顧名思義,就是坑里的泥。我們村子被大概深四五米,南北橫縱兩條土溝分開,溝底分布著三個水塘,水大時就連在一起,流往村南狗尿河。平時各處都是死水。我們這里沒有水塘的稱呼,一律稱為大坑,依據(jù)位置分為南坑,北坑,東坑。坑里幾乎沒有魚,也沒有水草,只有幾只閑散的青蛙藏在坑邊樹根密布的洞里,也有在水面上跳躍的水蜘蛛。下雨時,雨水把村里的雞鴨鵝豬的糞便和樹葉、垃圾帶入坑中,沉積下來,發(fā)酵形成肥沃的淤泥。每年寒冬臘月,水坑就凍透了,祖父都要鑿開冰面,攫取下面黑漆漆的淤泥。鍬是挖不動的,需要用鎬刨,然后一個個黑疙瘩就被祖父擔到院墻外儲存起來,這就是肥沃的坑泥。
如今,幾個村莊連同村莊附近的土地,都變成了一個巨型大坑——礦坑。原來的村民變成了礦山工人,上班路上他們也會閑聊,今天下不下坑?祖父當年下坑只為一擔坑泥,現(xiàn)在的工人開著巨型礦車,從地下260米深處拉出來的是一車車烏黑的礦石。祖父和父親那樣勤勞,也沒使家庭擺脫貧困,而現(xiàn)在,村民們家家住樓房,人人開上了小汽車!
祖父祖母生育了父親他們八個孩子,父親最大,1949年生人,他們幾乎都正趕上了饑荒的年代。父親說,他從一小就跟著祖父在東山上開荒,幾乎所有的開荒地都栽種紅薯。還要在紅薯的地邊上種上一圈綠豆,祖父說,這叫“擋饑”,是防止牲口偷嘴糟蹋莊稼,綠豆替其他莊稼擋了災。難熬的歲月里,紅薯是主食。八月十五前后,紅薯就可以刨上一些上桌了,祖母喜歡在鍋里也會放上一把新鮮的綠豆莢。孩子們搶著吃,然后哈著熱氣,從嘴里拉出兩條豆莢絲絲。
我在上初中的時候,也曾開過一小塊兒土地??赡苁窃醋砸淮芜^年前需要用綠豆換饹馇,可家里缺少綠豆,母親也沒舍得拿錢去買,就沒炸成饹馇。我就突然萌生了自己開一塊兒荒地,種上綠豆的想法。
那時候家里面養(yǎng)了一頭驢,暑假,我經常牽著驢上小東山,找一塊兒荒地,釘一個橛子,把驢子一迷,找一陰涼處,看金庸的小說??蠢哿司涂次浵伾蠘洌┲氡陈?,捉捉螞蚱,逮逮蟈蟈?;丶仪斑€有割一蛇皮袋子青草,讓驢馱著,過夜吃。有了這個想法,我就在放驢的間隙,在祖父、父親開荒荒地的邊上,頂著酷暑,用小鎬,鐵鍬,篩子,耗時一周收拾出一片炕席大小的坡地。后來,父親就按我的意思在這塊地種上綠豆,從此家里過年就再也不缺“饹馇”吃。
饹馇是流行于冀東一帶,用綠豆磨成漿攤成薄餅狀的美食?!癵e zha”兩個字,我小時候見到的多寫做“各扎”、“各炸”等,近些年才在正式場合多用“饹馇”。關于“饹馇”的來歷,有一個最流行的說法是一次慈禧太后用膳,御膳房用改良的民間綠豆小吃做了一道菜,端了上來。慈禧用膳平時都是每道菜只吃一口,就傳下一道菜。她嘗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小太監(jiān)剛要拿走,慈禧說了一句“擱這兒吧”,善于阿諛奉承的太監(jiān)隨口謝主隆恩,感謝“老佛爺”給這道菜賜名。從此這道菜就被稱為“饹馇”了。我猜,故事多半是民間牽強附會杜撰出來的。能進御膳房不可能是“無名之輩”的菜肴,上菜前也不可能不報菜名,饹馇的歷史也應該遠遠早于慈禧在位的時候。饹馇這道美味大約僅限于冀東、天津寶坻薊縣,北京通州一帶,倒是和通往東北的官道路線一致。所以也有人說這種小吃源于滿洲,由滿人帶入關內的說法,源頭已不可考。就這個名稱我和母親進行過探討,她說,剛炸出來的饹馇酥脆,一咬“咯吱咯吱”的,老百姓就叫它“咯吱”唄!我恍然大悟,看似不可琢磨深奧的道理往往可以有最簡單的解釋!
饹馇大小如普通鍋蓋,顏色金黃,薄如大錢,但韌性差。售賣者把它一張張放進笸籮里面,蓋上白布,馱在自行車后架上,吆喝聲是“搖粉——饹馇——”饹馇最好吃的做法就是油炸。把攪拌好的肉餡均勻地攤在鋪開的一張饹馇上,再在上面的蓋上鋪一張饹馇,用刀直接劃出菱形炸出來就叫饹馇夾;卷起來,切成拇指長的小段炸好就叫饹馇簽。小時候,過年炸饹馇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也是待客的一道硬菜?,F(xiàn)在,很多廟會上還會有炸饹馇這道美食。去年我在燕郊鑫樂匯門口的廟會上還見過饹馇,寫的是薊縣風味。不過對于追求健康生活的現(xiàn)代人,有些過于油膩了。但因循守舊的母親過年總是要炸上一些。她說,過年,炸了“丸子”(我在另外一篇《老家炸丸子往事》有過專門的描寫)、炸了“饹馇”,這個年才算正式登場了。
另外,醋溜饹馇也是一道不錯的素菜,在滿漢全席和趙麗蓉老師表演的小品《報菜名》里面都曾提到過“醋溜饹馇”。
小時候雖能吃飽,但食物還是單調。母親煮粥時,喜歡放上一小把綠豆,讓粥變得帶有淡淡的綠意,味道也更香甜。還記得小時候的清晨,母親輕輕喚一聲,今天熬的是豆粥,我和妹妹都會歡快地從被窩爬起。吃飯時,我和妹妹把碗遞給母親時,也都會說一句“給我盛豆多的”。這粥里面幾枚綻開的小小的綠豆給生活增添了幾許生氣。就像現(xiàn)在人們常說的,平淡的生活需要調劑,要有儀式感!那幾顆綠豆就曾是平淡生活里的美味。
三
祖父對土地的熱愛來自曾祖父,高祖,乃至太祖,遠祖……是世世代代刻在中國人基因里的傳承。遙想幾百年前,我的祖先來到這片疙疙瘩瘩,溝壑縱橫的土地,以姓氏和地形冠名村子,從此有了“田峪村”這個名字。并依靠這片土地,開始在這里繁衍。
我跟兒子說,在農村,我可以容忍你可以偷我的菜,甚至偷我的糧食,但是宅基地和種地的邊界永遠馬虎不得,過去村民的很多矛盾都是因為地的邊界而起的爭端。
兒子接過話茬說,科學家最初在好斗的毛利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MAOA基因,占比達到30%,被命名為戰(zhàn)士基因。而后來研究發(fā)現(xiàn)表面上憨厚的中國人的戰(zhàn)士基因占比竟高達77%。這種基因平時并不凸顯,而一旦爆發(fā)就是地動山搖,甚至改朝換代。網上有一個段子,說的是一群外國網友在調侃老實巴交的中國網友。問中國網友,你正在種地,別人過來罵你,你怎么辦。中國網友回答,我就罵他唄。如果他要打你呢?中國網友回答,我就躺地上,訛死他。那他要是搶你的地呢?中國網友瞬間被點燃,誰呀,誰要搶我的地,看我不弄死他!土地絕對是中國人的BUG,不可觸動的逆鱗。中國人就是在一邊種地,一邊打仗中走過了5000年的輝煌!
中國人到了國外毀了草坪種菜的故事想必大家有所耳聞。中國人只要是走到的地方,哪怕是不毛之地的沙漠,碧波蕩漾的島礁上,都想盡辦法種上綠色,讓它生機勃勃起來。中國登月采集月壤回來,研究表明不能種地,據(jù)說,很多中國人一下子就對月球失去了興趣。
我房子東南角有一個兩平方的陽臺。去年,我放上了三個大瓷盆,在靠墻的大盆里面栽了一棵葡萄秧,其余我種的黃瓜和辣椒。今年,外面的楊柳都開始飄絮了,葡萄秧還沒動靜,大概是冬天凍死了。這兩天好好想想,要種點什么呢。我突發(fā)奇想,就算種上幾顆綠豆染綠半面墻也不錯,也適合我這個老忘澆水的懶人。
必須愛上綠豆!兒子聽了我斷斷續(xù)續(xù)講的綠豆的故事,這樣表態(tài)。我不知他是真愛還是嘴上說說,但再遇生蟲的綠豆,一定不會輕易扔掉。
天方夜譚4月23日首發(fā)原創(chuàng)于江山文學
是的。
多謝!
多謝。
多謝!
老師:
多謝!
多謝。
多謝!
學習了。
難道,我們不是——蟲子么?
多謝!
祝福您:
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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