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強家的窗戶還是傳統(tǒng)的平開窗。他一回到家，就站在窗戶前面，伸手把窗戶向外推開。
　　 蘇小強喜歡這個推開窗戶的動作。開窗的一剎那，他感覺到心靈深處的舒坦，敞亮。好幾次他強忍著沒有朝著窗外吶喊。他知道有些人心懷嫉妒，他們是不允許他舒服或者敞亮的。
　　 蘇小強有一腔子吶喊，他總是站在窗戶前。那里有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很愿意無條件聆聽蘇小強的抱怨，久而久之，他們產(chǎn)生了某種默契。學校里寫作文的時候，老師讓他們寫媽媽，蘇小強想了好久沒有動筆。他跟老師反映了情況，他想要靜下來好好想想怎么寫，老師同意了讓他把作文帶回家，當做家庭作業(yè)?，F(xiàn)在，蘇小強看著拐角的時候位置，差不多這個時候，他的媽媽張倩倩就要回來了。
　　 蘇小強怕張倩倩是骨子里的，像是一種精神上的壓制。就算他的眼睛盯著那個拐角，他都感覺到壓力，就好像那個地方會出現(xiàn)一只老虎，或者別的什么猛獸。蘇小強準備等媽媽回來以后，跟她聊聊這篇作文。寫一個媽媽，在別的孩子看來，也許是美好，和諧，溫柔的；蘇小強的記憶里，媽媽代表著母親權力下的一言九鼎，在絕對權利面前，蘇小強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張倩倩只要是聽說了蘇小強有什么不好，就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是不可抑制自己的無名火，回到家不容分說，劈頭蓋臉就在蘇小強身上招呼開了。蘇小強起先還會大聲哭鬧，時間久了，他也不哭也不鬧了，只要張倩倩擼起袖子，他就站到窗戶前面，背對著張倩倩。蘇小強的眼前出現(xiàn)自己的臉，那張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倔強，他的眼睛里仿佛目空一切，仿佛堆積著冷漠。
　　 那一刻，他不能打開窗。他不想讓別人看見，打他的人是他的母親，他更不想讓別人在樓道里，巷弄里議論，蘇小強昨晚又被他媽給罵了。他們的眼神不懷好意，他們的交頭接耳，讓蘇小強覺得渾身不舒服。
　　 張倩倩還是回來了，她出現(xiàn)在拐角的時候，蘇小強還是顫抖了一下。張倩倩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冰冷，像是有人欠她錢不還，只有蘇小強知道母親的心思。她在公司里是高管，她手底下管了非常多的人。他們經(jīng)常坐在一起討論誰家的孩子，蘇小強也是他們討論的對象。張倩倩精疲力竭的時候，最聽不得兒子的任何不好，這會影響她在公司里的權威。
　　 張倩倩常把一切歸結(jié)于蘇小強的不爭氣，打罵是常有的事。蘇小強看著窗戶上的自己，聽見他大聲喊；“住手，你這個婆娘，他是你兒子。”
　　 張倩倩發(fā)泄是歇斯底里的。她絲毫不顧及蘇小強的感受，從頭到尾數(shù)落一遍，直到她自己也覺得沒力氣了。窗戶前的那個自己仿佛瞪著他的母親，他的手里仿佛拿著一把刀，他的眼神中帶著血絲。
　　 “蘇小強，住手，她是你的媽媽?！碧K小強瞪著自己，嚇得一激靈站起來，他看見母親的身體慢慢倒下，他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仿佛看見血紅色的幕布降下，那一刻他是個孤兒。
　　 蘇小強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仿佛看見身穿囚服的自己，他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的眼睛里都是淚水。他仿佛聽見審判的聲音，一些不太清楚的稀碎的念誦，他聽見有人喊蘇小強。他看見自己站起來，緩緩走向他。
　　 “強強，今天媽媽給你買了最愛吃的排骨，你好好寫作業(yè)，媽媽這就給你做去?！?br />　　 張倩倩的聲音忽然闖入了蘇小強的夢境。他深吸一口氣，窗戶上自己的臉上出現(xiàn)不少汗珠。
　　 “媽媽?！碧K小強的眼淚落在作業(yè)本上，他又試著用心叫了一聲，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用心叫了，也許張倩倩也好久沒有聽見蘇小強這么叫她了。最多是一聲媽，短促敷衍，每天的例行任務，維持著這段薄弱的母子關系。
　　 于是，蘇小強就會輕輕呼出一口氣，抹掉眼淚，開始寫作文。他一邊寫一邊想著母親穿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這一刻，他站起來，用力推開窗戶。大聲喊著說；“媽媽，我愛你?！?br />　　 張倩倩一邊在圍裙上擦去手上的油，一邊從廚房里趕過來，她幾乎是小跑著來到蘇小強的房間，想知道蘇小強怎么了。蘇小強一頭扎進張倩倩的懷里，眼淚一股腦地流出來。他泣不成聲，含含糊糊地喊著媽媽。張倩倩拍著他的背，輕輕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唱著唱著，已是滿臉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