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寂靜的夜晚，我仿佛聽見志海低聲訴說，他要去尋找那片廣闊的大海了。然而，志海走了，卻再也沒有回來。
　　 志海走不遠(yuǎn)，他只有兩條孤獨的腿。他走啊，走啊，直到來到一條大河前。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一條大河。或許在志海眼中，這就是海，只屬于他的海。
　　 我想象著，大河邊，風(fēng)輕輕拂過志海的臉龐，帶著些許涼意和河水輕微的呼嘯聲。志海臉上或許有過笑容，有過悲傷，有過對未知的期待。他可能發(fā)出過輕描淡寫的嘆息，或是低聲自語。但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志海平靜地向河水深處趟去。
　　
　　 2
　　 我和志海的緣分其實很淺，與他的交集，也僅僅有那兩次。
　　 那段時間，我爸媽在志海家?guī)兔ιw新房。那是一棟設(shè)計精美的二層別墅小樓，面積足足有三百平米。我媽因為生病無法工作，而我正好休息，于是我便頂替了她，去他家?guī)兔Α?br />　　 第一次見到志海時，我心中暗自驚嘆，這是哪家的孩子，竟然如此勤勞。他身材稍顯肥胖，但力氣卻很大。他拉著小推車，一趟趟地搬運著磚頭。正值春夏之交，天氣并不炎熱，但志海卻穿著一件短衫，頭發(fā)亂糟糟的，沒有怎么打理。他放棄使用磚頭夾子，直接用那雙粗糙的大手，一次夾起十二塊磚，輕松地放在小推車上。沒過多久，小推車就被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陽光停在志海的臉上，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他忙碌著，似乎沒有時間去擦汗。我有些心疼他，這么重的活，他卻連手套都沒有戴。
　　 一打聽才知道，志海之所以干活如此賣力，因為這是他自家的房子。志海，作為他爸前妻的孩子，腦子笨，小學(xué)只讀了兩年就輟學(xué)了。有人說他傻，頭腦簡單，腦子不會轉(zhuǎn)彎，拿捏他一騙一個準(zhǔn)。有人忽悠：“志海，我沒有筆記賬了，你能給我一支不？”
　　 志海二話沒說，就從家里老爸屋里找來一支筆，送給那人。
　　 志海爸后來再婚，娶了一位新妻子，并有了個小兒子。中午吃飯時，小兒子與母親坐在一起。志海爸真是有福氣。后娶的妻子容貌清秀，為人和氣，嘴角總是帶著笑意，畫了些淡妝的她更顯文靜優(yōu)雅。小兒子四歲，餐桌上表現(xiàn)得文質(zhì)彬彬，不吵鬧，大多時候，母親給他夾菜，母親似乎很了解他的喜好，夾什么就吃什么。如果某個菜夾多了，他會輕輕示意母親，母親就會停止為他夾了。小兒子平常非常懂禮貌，繼承了母親的能說會道，見人就會親切地打招呼，嘴一笑，小酒窩中滿是春意，讓人看了心生愉悅。
　　 飯桌上，志海并沒有出現(xiàn)。他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獨自用餐，但吃得津津有味。這邊桌上剩下的“精華”都搬到了他那里，他吃得格外滿足。志海爸調(diào)侃他就是個飯桶，吃得比幾個人還多。有人為志海說話，說他干活很賣力。但志海爸對此卻有些不屑，認(rèn)為他只是短暫的熱情而已。
　　
　　 3
　　 那天，我并沒有做太多繁重的工作，但不知為何，人卻感到異常的疲憊。晚上回到家中，我和母親閑聊了幾句，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志海身上。
　　 從母親的口中，我得知志海有個習(xí)慣，那就是喜歡離家出走。有時他會跑出去幾天，然后灰頭土臉地回來，餓得像只鬼一樣，狼吞虎咽地吃東西，仿佛幾天都沒吃過飯。他是不是有些傻氣，有時自己還沒吃飽，遇到向他“求助”的野貓，他甚至?xí)炎约旱氖澄锓纸o它們一大部分。
　　 正如志海爸所說，他的熱情似乎只是短暫的?，F(xiàn)在，志海不再積極地幫忙干活了。母親告訴我，志海和他爸之間鬧了矛盾。志海說，等新樓房蓋好后，他要一間新房。可他爸說沒有他的份，以后讓他住那小平房。雖然鬧了一段時間，但志海最終沒敢再和父親頂嘴下去，因為他爸說，要把他鎖起來。
　　 聽到這里，我有些驚訝。鎖起來？母親解釋說，其實也給他一個活動的空間，讓他在一個小屋里走動，但無法出去。我聽說有一次他們鬧得很厲害，志海真的被鎖鏈鎖住了，但后妻一兩天后就反對老公這么做，于是就把鎖鏈摘了。
　　 我問母親為什么前妻當(dāng)時不反對這種做法。母親說她只是聽別人說的，具體情況并不清楚。
　　
　　 4
　　 第二次見到志海，是一個黃昏時分。天氣預(yù)報說晚上會有雷雨，而那天正好是房子澆頂?shù)娜兆樱赣H需要夜里才能回來。于是，我為她送上了備好的雨衣，并順道在志海的房間里逗留了一會兒。
　　 志海正專注于一張紙上寫字，這讓我有些意外，因為之前我總是聽人說他笨或傻。然而，眼前的志海卻能夠?qū)懽郑m然字跡歪歪斜斜，不那么美觀，但我能看出他很認(rèn)真地在做這件事。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直到他寫完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當(dāng)他的眼神迎向我時，我在他清澈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人間的混濁。不知為何，我突然對這個只是擦肩而過的孩子感到哽咽，眼角泛起了淚光。
　　 我輕聲問道：“你媽呢？”
　　 志海的聲音低沉而簡短：“走了。”
　　 我沒有過多追問“走”的具體含義，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繼續(xù)在紙上寫下一個“?！弊?。我稱贊他這個字寫得好看，他抬起頭問我：“你喜歡大海嗎？去過嗎？”
　　 我仿佛聽到了浪潮的聲音，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蔽业南矚g仿佛站在了浪尖上。
　　 然后，我平靜地告訴他：“我沒去過?！?br />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那天還聊了許多其他的話題，但大多數(shù)內(nèi)容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就像被海水淹沒了一般。只有離開時志海的那句話，像是被海浪推至了高處，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志海說：“我不想吃我爸的飯了！”
　　
　　 5
　　 這是志海最后一次離家出走，也許他的父親以及許多人會以為，就像之前那樣，餓急了總會回來。他父親曾經(jīng)嘲笑志海傻，說他在餓得慌的時候怎么不知道向別人討口吃的。
　　 然而，過了很多天，才傳來關(guān)于志海的消息。據(jù)志海父親說，志海應(yīng)該是在大河里玩水時不幸淹死的。我一直在思考志海的死因，是否還有其他的解釋。
　　 當(dāng)我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我仿佛站在了海邊。海風(fēng)不斷地吹拂著，帶走了人間的疼痛。我心中漸漸浮現(xiàn)出那個美麗的“?！弊?，我想志海一定去了一個充滿美好的地方，那里有他母親的氣息。
　　 此時，我心中響起了陣陣歌聲，我想起了張雨生的那首《大?！?。雖然，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歌詞的具體內(nèi)容，但我還是根據(jù)自己的想法，輕輕地哼唱了出來：
　　 “我想我是海，
　　 冬天的大海，
　　 沒有人能夠明白
　　 ……
　　 我想我是海，
　　 春天的大海
　　 ……”
　　
　　 后記：據(jù)說，志海從沒有對繼母喊過一聲媽。我一直不想知道，志海的親母究竟在什么地方，或許她存在于志海的心中，就足夠了。
　　
　　 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xué)網(wǎng)，定稿于2024年5月5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