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曲折的婚姻(小說)
一條寬闊的土路延伸到村外,村莊不大,很快就走出村,走進(jìn)坡梁溝洼的田地間。野外的莊稼有一尺高了,綠油油的,覆蓋著溝溝洼洼寬寬窄窄的田野,深綠淺綠淺黃的莊稼地,風(fēng)搔惹眼,招人喜愛。農(nóng)民們看到長勢喜人的莊稼,黧黑的臉龐延展出慈愛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沉甸甸的麥穗,顆粒飽滿;又如看到了自己豐滿的情人,如意可心。
三根的爹邁著扯襠的大步,去田里找三根回家。后村的王媒婆登門了,給三根說親,要把山根找回來,讓他自己點(diǎn)頭才行,如今的孩子們可不比從前,父母做不得主了。
三根的爹叫黃有福,今年六十多了,身板兒雖然健壯,但腰身有了些微的佝僂,都是生活壓的。他紫糖的肉色,一副紅臉膛,看出他年輕時的本色。這幾十年的田間勞作已損傷了他的身體筋骨,再也比不了從前,尤其是三個兒子的爹,壓力太大了。在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生上三個兒子就是背上了終身的債務(wù),三個兒子,要娶三方媳婦,蓋三處房子,這是天大的壓力。稍微遜色的父母,往往不能給三個兒子娶全媳婦,會有一個兩個打光棍兒的??墒屈S有福不甘心,他一定要給三個兒子娶三方媳婦兒,哪怕把自己累得筋骨斷裂,皮包骨頭也絕不罷休。已經(jīng)娶過兩房媳婦兒了,就剩了老三,說什么也得給他張羅一個。
好事兒多磨,為了給三兒說媳婦兒老兩口沒少求人,這不后村的王媒婆,也是個熱心人,終于登門了。雖然王媒婆嘴大話多,可人家磨嘴費(fèi)牙,跑腿兒誤工,為了咱兒的事兒,也掙不了幾個媒錢,從心眼兒里黃有福感謝人家。
三根正在地里拔草,他是個勤快孩子,眼里總有活。他念書沒念成,只有初中畢業(yè),干不成別的工作,只能回家務(wù)農(nóng)。這季節(jié)本來能閑半個月,可三根一會兒也不閑著,不是漚肥就是割草,白天割柳條,晚上編籮筐,再沒事兒也要拉上騾馬,出去遛青,讓它們多吃青草攢膘,到了秋天就有了好腳力,不耽誤干活。今天看看沒啥活,他又跑到地里看莊稼,看著看著覺得那些拔節(jié)結(jié)籽的野草不順眼,騎著麥壟拔上了。拔完草的麥壟,莊稼一下子有了精神,喜撲撲的,眼見著往高竄。稗草蒿子桿灰菜,背回去做飼料或肥料,曬干還可以當(dāng)柴燒,一舉多得。
黃有福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三兒正在地壟里彎腰拔草,真是又喜又愛,自己的這個小兒隨父親是個勤快人,莊稼地里的好把式,眼里總有干不完的活。這樣的好孩子將來一定能發(fā)家,他不發(fā)家還會輪到誰呢?村里的人也喜歡他,愛他的勤快吃苦,只可惜家窮,今年都二十五啦,才有媒婆登門。
黃有福遠(yuǎn)遠(yuǎn)地喊他三兒:“三根,回家了。有客人來了要見你。”
三根聽到父親的喊聲,直起腰,看到地頭邊,父親一邊向他招手, 一邊大聲喊著他,讓他過去。
他答應(yīng)一聲,跨著地壟,走到田埂上,把拔出的野草、野菜,一抱一抱地歸攏起來。父親看到了也走上田埂幫他捆,他把準(zhǔn)備好的大繩展開,抱起草放上去,父子倆用力捆起來。三根把一大捆草吃力地背在身上,像一個小草垛,跟在父親身后蹣跚地向家里走去。
一路上,父親跟他敘說著王媒婆來家的事兒,三根聽著倒也不感意外,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
王媒婆在家里坐了一頓飯的功夫,雖然她能說會嘮,也覺得煩了,磨叨著:怎么這父子倆還不回來?黃有福老伴兒田玉梅,不停地給媒婆三姑添茶水點(diǎn)煙袋,殷勤招待。叫她三姑,這是按鄰村上下的街坊稱呼,三根一輩的應(yīng)稱她為三姑。
“這父子倆快回來了吧,地里也沒啥活?!闭钸吨兀吹礁缸觽z走進(jìn)了院門。
媒婆三姑眼尖:“呀,這不是父子倆回來了?你看看三根兒還背了一大背草,怪不得才回來!”田玉梅忙走出家門,接著父子倆。
“你爺倆才回來呀,三姑都等不及了,人家家里還有活了?!?br />
“這也是緊趕慢趕,地遠(yuǎn),三根跑到西梁的地里去拔草了?!比牡鶐椭巡堇μ岬綁Ω鶅?,一邊拍著自己身上的草屑,灰土。
三根的娘給三根拍著身上的土塵,笑嘻嘻地對三兒說:“后村子里的三姑老遠(yuǎn)跑來給你說媒,她磨腿費(fèi)鞋的可不容易,要聽聽你的意見?!?br />
媒婆三姑也走到院子里,迎著他們父子倆,三根抬起頭羞澀地看著三姑,甕聲甕氣地說:“三姑來了?!?br />
“這孩子就是實(shí)在,你看看,他紅了臉,害羞啦?”
“三姑,快別羞臊我。”
一家子呵呵笑著,緊讓著進(jìn)了門,趕緊讓三姑炕上座,把她勸到炕頭上,重新給她燒茶水,點(diǎn)煙袋。玉梅大聲說:“他三姑,我給你做飯吧,不早了。咱們烙餅子炒雞蛋,三妹子吃了飯再回去?!?br />
“不了不了,你別麻煩,我家里還有事兒?!弊焐线@么說,并不代表心里的真想法,說媒上門兒不吃飯,那不讓人笑話嗎?
媒婆三姑也就開了正本,她優(yōu)雅地抽著煙袋鍋,盤腿坐在炕頭。再看她穿著藏藍(lán)的春服呢襖,黑土布褲,打著褲角。一雙白底兒燈芯絨方口布鞋,全身上下干凈利索。說話也快,乒乒乓乓,三姑說媒成功的多,失敗的少,一看就是個干練的人。
“根,姑給你說媒錯不了,放一百個心,不為別的,三姑前后村兒的,知道你底細(xì),勤快實(shí)在的好孩子,只有好姑娘才配得上你?!?br />
“是,那是,他三姑辦事兒錯不了,就托妹子了?!秉S有福唯唯諾諾地恭維著,一味地說順耳好聽的。
“就是后村兒喬明家的二閨女,女孩子有點(diǎn)兒厲害,嘴巴巴的不饒人,可長得俊,十里八村的人尖子。她爹得了病了,查出來不大好,醫(yī)生說是早點(diǎn)兒看還有治。她家急著給她找婆家,給他爹要點(diǎn)兒彩禮錢。我就想到了咱們?nèi)鶅赫线m,她今年二十,你是多大了?”
他娘正在外屋燒火,聽到說女孩兒厲害,有點(diǎn)兒沉不住氣:“他三姑,可厲害了?別不是過了門兒打小的罵老的,我們吃不住呀。”
他爹擔(dān)心的是彩禮錢,急忙接茬兒說:“他爹生了不好的病,這需要不少錢,不知人家要提多大的茬口?”
三姑說:“不多,全包一萬八,別的什么也不要了,進(jìn)門后有房子住就行,不要新房子?!?br />
“阿呀,一萬八吶!”
“一萬八不多,大哥,別的什么也不要,衣裳錢,點(diǎn)心,見面禮,下定錢,摩托車手表縫紉機(jī),這些都不要,也不要新房新家具,過門兒能住能做飯,能過日子就行?!?br />
“哦,哦,是不過分,另外的也省不少錢?!?br />
外屋他娘支楞著耳朵聽著,也說:“嗯,也不算過分,肯定是為了給他爹看病,急著用錢,想多要點(diǎn)兒錢,別的就不再爭講穿衣打扮了?!?br />
“嗯嗯,就是,這是明說呢,要不是他爹鬧病,也不急著找婆家,肯定要挑三揀四的,挑人家,挑女婿,咱們家這條件或許還輪不著?!?br />
半天一聲不吭的三根終于說話了:“喬明家的二閨女叫玉紅,我見過她,去年進(jìn)城賣甜菜的時候,我還幫她扛過麻袋,能說能笑的我看不賴,要不就定了吧,爹娘你們說呢?”
爹娘沉思著沒吭氣。
媒婆撐不住了,說:“我看是不賴,咱們?nèi)鶜q數(shù)也不小了,二十五了?還得說和說和,怕人家嫌大。一分價錢一分貨,人家好閨女肯定不少要,擱誰家也一樣?!?br />
“二十五歲了。”
爹娘吭哧了半天,最后還是他爹拿砣:“嗯,嗯,俄看三根要愿意,就讓三姑給你說合吧。彩禮是貴一點(diǎn)兒,一年賣糧才賣個五六百,家里也只攢了幾千塊,三根那就得出去打工去。再跟親戚家借一些,兩年內(nèi)湊齊這些錢,能行不?”
三根趕緊表態(tài):“我閑了就到城里當(dāng)小工,冬天也到城里找活做。在家里幫著娘再養(yǎng)兩頭豬,再買一頭牛吧,爹,下牛犢子也能賣錢?!?br />
三根開源節(jié)流,深挖了幾條掙錢的路徑,一心想快點(diǎn)兒掙錢,快點(diǎn)兒娶媳婦兒。
媒婆三姑也說:“兩三年也行,給她一部分,讓她爹先看病,這年月誰家也沒有那么多錢。娶媳婦,蓋房子,都是現(xiàn)掙現(xiàn)做。人們家都是剛剛吃飽飯,哪能一下子攢那么一大把錢!”
他娘正在和面,忍不住插話:“三根要是愿意了,爹娘也不能嗆著你,俄們這把老骨頭,就是為了給你成家娶個媳婦兒,死也能合上眼。這以后就勒緊腰帶給你攢錢吧。”
媒婆三姑看到有眉目,能成了,也喜笑顏開,說笑打趣??衫蟽煽诘男∷惚P打得澀巴巴的,陪著三姑笑,笑出來比哭還難看些。
三姑坐在炕頭上吃了一頓烙白面餅炒雞蛋,說得餓了,吃了不少,抹著油嘴說:“大嫂做飯就是拿手,媳婦兒過門兒了,要傳教她幾手,這好手藝得教會她?!?br />
三根的娘還給媒婆三姑包了個紅包,拿了200塊謝媒錢,媒婆要說的話還多,要跑的腿也不是一兩趟。全仗三姑的一張嘴,才能省錢,省事兒,最終花錢辦成事兒。
送走媒婆老兩口上炕細(xì)算著,家里才攢了四千多塊,今年年底賣了糧,賣一口豬,加上那些零星的收入,最多湊夠一千塊。再去他大姑二姑家借兩千元,和老大老二家借二千元,看看能湊齊一萬不?
他娘說:“哎,提起老大老二,這二千塊不好借,大媳婦兒,二媳婦兒的人性你也知道,先把倆兒叫來探探口氣?!?br />
晚上,他娘瞅了個空,看到大兒二兒,分別把他們喊到屋里,他爹和他們細(xì)說了給三兒說媒的事兒。老大,老二聽了沒說話,一個致兒地嘆氣,坐了一個鐘點(diǎn),又說了些地里莊稼的事兒,就站起身要走。臨走都說回家問問媳婦兒,看有沒有這么多錢,他爹娘也只能哼哼哈哈地同意。
第二天三根起得早,洗了把臉,先去水井里挑水,不到井房,聽到村東頭有人家吵架,高聲大嗓門地喊叫,再仔細(xì)瞅瞅,可不是大哥家正在吵架?三根心里發(fā)慌,知道是自己惹的禍,趕緊打起兩桶水挑著回家。進(jìn)家后看到爹娘也起了,告訴二老,東頭大哥家吵架了。
他娘一連聲地說:“看看,看看,我說甚了!”
他爹趕緊讓老婆子去勸架:“你快去看看,沒錢,不想借就拉倒,別吵架,咱想別的辦法,不指著你一棵樹吊死人。”
他娘披了個褂子,趕忙移動雙腳去大兒家瞭瞭。
隔老遠(yuǎn)就聽到兒媳婦兒的大嗓門在罵大兒:“敗家子兒,窩囊廢,吃里扒外?!?br />
“不過了,沒法兒過了。”
大兒子趙志剛大氣也不敢出,低著頭蹲在檐下,一味聽著。
婆婆進(jìn)了院,大聲問道:“這是咋的了?大晨早起,怎么不能過了?”
大兒媳趙大平,披頭散發(fā),衣服不整,指手畫腳地正在放潑罵人。她長得一張刀條臉,吊梢眉,苗條細(xì)桿兒的大高個,人稱外號旗桿子。
“家里大子兒沒幾個,哪有錢借給三根兒娶媳婦兒?讓俄們砸鍋賣鐵呀?”
“沒錢就別借,也不逼著你們離婚,俄們再想別的法?!?br />
大兒媳大聲嚎哭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借你一千塊救個急,也不是不還你,看把你急的,好像要逼著你跳井,婆婆心里罵著。
婆婆臨走又說了兩句:“別哭了,別哭了,快做飯吧,孩子上學(xué)要走了。不跟你借錢了,俄們想別的法去?!?br />
看來三根兒娶媳婦兒,路途還坎坷著呢,不過好事多磨,畢竟三根是個好小伙,誰能眼睜睜地看笑話,不伸把手幫幫呢?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