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家的壽命(散文)
再次臨近年關(guān),一排排灰白而蕭瑟的樹枝和街道上縮手縮腳的行人,都在證明著一個季節(jié)進入了鼎盛期,而另一個季節(jié)也不再遙遠。
不出意外,到這個時候,不論營生是好是壞,也不管距離是遠是近,不論面容是否滄桑,也不管錢包是否飽滿,大家都不約而同打點行李,趨向各個城市的車站或者機場,選擇適合自己的方式,然后跋涉千里,奔向一個叫家的地方。年,快到了,年的到來或者結(jié)束,造就了華夏大地上的一種特有活動,這個活動叫春運;這如洋流一般的春運兩端,一頭拴著家,另一頭拴著游子。
或許是年逾不惑而略有不惑吧,近年來我一直在失眠的夜里,忍不住會思考一個略有痛感的問題:家的壽命到底有多長?“家”何來壽命之說?其實家,是有壽命的。
家,到底是什么?家,是一座房子,或是一排老樹,是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或是一方溫?zé)岬耐量弧堑?,在我走過的前三十多年里,特別是離開家后的這近二十年中,我也一直覺得,家,就是家,是那座老房子,老院墻,門前的老榆樹,母親的熱炕頭,這就是我的家,一直都是,理所當(dāng)然,更毋庸置疑。但就在近三四年中,我突然覺得不是這么回事,相反,錯得一塌糊涂。我搞錯了一個原則性的問題。
人在少年時,家是一種約束,酷似那四方形的老院墻,我生怕它們把我圈在里面而阻擋我無時不刻想要出逃的腳步,所以,離開家,就是離開那座老院子,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徹底擺脫黃土高原的底色,進而用彩虹般的綢緞裝點自己的前程。那年我二十歲,我的行李只有一個手提包,包里只有幾件并不是時尚的衣物。出行前夜,我憧憬看到明天的火車,更向往著想象中的都市,那一夜我?guī)缀跷此苟际遣噬膲粼诠?。清晨洗漱完畢,剛進堂屋,母親就端來了一大碗荷包蛋。母親一邊放下碗,一邊念叨:“多吃點,路上別慌,穩(wěn)當(dāng)點……”坐在堂屋椅子上抽煙的父親捏掉了手里的煙頭,看著屋外問我:“那邊都聯(lián)系好了沒?給你的錢裝在哪里了?哦,對了,把這個帶著,你能用到?!备赣H說著,遞給我一個用半片報紙抱著的小包,拳頭大小,說重不重,但分量似乎超出了它的體積所該有的重量。我問父親這是啥,父親再一次點著了手里的半截?zé)?,吸了一口煙,低聲回答道“院墻根兒上刨來的土”?br />
那天我拎著手提包,包里裝著一包父親從院墻敲下來的土疙瘩研碎的黃土。父親說,這是家里的土,你第一次出遠門,要是吃不慣外地的水,會鬧肚子,到時候捏點家里的土放在水里喝了就好了?;蛟S是我的身子骨皮實,所以那包土我終是沒用上,但我即使后來輾轉(zhuǎn)好多地方,但那包父親給我的黃土,我一直沒丟,一直跟著我,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只是隱約覺得,帶著這包土,我好像帶著我的家在游走江湖,我深知這想法或多或少有些矯情。
我求生的城市,距離我的家有足足一千六百公里,家在祖國西北的山坳里,而我遠在東海之濱,我在想,假如我是一只每小時能飛兩百公里的獵鷹,此時,若要回去看看我家鄉(xiāng)的父親母親,我需要不停不歇地朝著正西飛行八個小時才能飛進那座村子,何況,我根本算不上獵鷹,最多算是一只麻雀。所以在那些年里,每當(dāng)春運來臨,春節(jié)將至,我都會提前搶票,座二十多小時的火車回到我的家。在此期間,我的意識中,過年就要回家,回家就可以見到父親母親,這些都如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一樣理所當(dāng)然,不論我走出多遠,多久,家,永遠在那個地方候著我,那個地方永遠有我的家。那時候在我的認(rèn)知中,家,似乎是一個青春永駐的漢子,它不會變老,不會陌生,恰如我始終固執(zhí)地以為我父母一直就是那個樣子,不會變老,甚至連容顏都不會變。
農(nóng)歷乙亥年四月,廟莊山洼上的草剛剛探出地面不到一寸,草尖兒的鵝黃尚未褪去,清晨和夜晚的溫度與正午好似兩個季節(jié),春天明顯早已到來,但春的到來并沒有帶來春天該有的溫度和顏色。夜色剛剛降臨,白天稍稍有點升高的氣溫瞬間又回到了冰點。平日里的此刻,一家人圍爐夜話,似乎是忙碌一天后,在準(zhǔn)備睡前的一種固定的流程,朱紅的火焰映照著每個人的額頭,父親彈下的煙灰掉進爐膛,飄起星星點點的煙灰飄搖起來,落到母親的肩頭、我的頭發(fā)上,這是一天中最為祥和的時刻,也是最為溫暖的時刻。然而十五這天的此刻,卻顯得異常冰冷。
火爐被早早挪出了屋子,原本放著爐子的地方顯得蒼白而空曠,此刻的屋子里,聞聲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圍著我和哥哥姐姐,而我和哥哥姐姐則緊緊圍著躺在床上艱難呼吸的父親,似乎父親是我們此刻的一堆火,一堆即將在寒夜里要熄滅的火焰。是的,我的父親就在這個夜里,如一團燃燒了七十九年的爐火,終于燃燒完了自己斑駁而跌宕的一生。
父親走得太突然,以至于母親壓根就沒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晚輩們都成片地跪在院子里哭的時候,母親則一個人端坐在側(cè)屋的炕頭上,茫然地眼神來來回回掃著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來人,她一聲都沒哭,一滴淚都沒流出來。而我,也是直到父親的頭七過后,才略微相信,父親似乎真的不在了。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父親如太陽,母親如月亮,他們一定是永恒的,永遠那個樣子,永遠擋在我的前面。父親的離開帶給母親的傷痛是有滯后性的,這點我是從父親百日祭那天,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里看到的,這也是我四十年來第一次見到母親的哭,那樣子讓人抓心撓肺,又無所適從。而父親的離開帶給我的,是更加滯后,但又如切膚之痛的感受——我在茫然中失去的不僅僅是父親,還有我的大半個家。是的,我原本完整而溫暖的一個家,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一半在炕頭哭,而另一半被父親帶走了。
是啊,那座院子還在,院子前的榆樹還在,熱炕頭也依舊在,一切看似沒變,但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個囫圇的家,在我幡然醒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硬是少去了一半兒。起初我心有不甘,我以為是我的錯覺,或者是我的多心,但一次次的嘗試與觸摸之后,我確信了,這絕不是假象,而是事實。
父親在我毫無準(zhǔn)備下帶走了我一半的家,如今我僅剩的半個家里,住著我八十多歲的母親,母親“拿捏”著我的半個家,母親,就是我的半個家,也是我當(dāng)下?lián)碛械膬H有的家了。從此每當(dāng)想起家,心理便泛起無限莫名的不安,我深知這是一種對深愛之物將要失去且必然失去的一種焦躁和無奈,那便是有朝一日我僅剩的半個家,也會被我的母親帶走,待那時,我將徹底變成無家可歸的浪人。我祈愿母親可以長命百歲,但縱然如愿,我的這個家,還有僅僅不到二十年的壽命,這就是我的家的壽命。
有人說,家是游子的靈魂得以安放的地方,也有人說,家是給迷霧中的航船永遠閃亮的燈塔,實際上在我如今看來,家是一個老者,是一個虛幻中的完整、而現(xiàn)實中的殘缺的存在,但這已經(jīng)是家的所有,不能奢求太多的完美,擁有、哪怕只是一半也好過沒有,畢竟總有一天,我可能會失去家的全部。
“成長,是有代價的?!边@句話常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字中,但如若不經(jīng)歷,可能很難感悟。其實成長的代價絕非,或者絕不僅僅是碰壁,或者挫折,甚至一次次的失敗,這些充其量只是成長路上的一處風(fēng)景而已,并非真正的代價。我們或許該明白一個現(xiàn)實問題,那就是時間在推著我們成長的同時,也在推著我們的父母變老,而我們的父母每變老一天,我們的家便隨之而變得滄桑斑駁一截,這一切似乎是同步的,恰似一條波浪線,我們一天天被推到了峰值,而我們的父母和家則一天天被扯到了低谷,甚至被拉到了地下,這是生命的曲線,也是家的固定走向。
常年在外打拼,有時候會在失眠的夜里,思念我記憶中的家。那門前的榆樹,屋后的杏子,村口的路,河灘的泉,以及上樹林里那一簇簇繁茂的、紅彤彤的沙棘子……這一切都是我多年來思念家鄉(xiāng)時,反復(fù)“揉捏”的最好素材。我深愛那種久別后跨進家門的感覺,母親總會第一個迎出來,搓著帶著面粉的手拉著我,摸摸我的臉,父親會掀起門簾,笑著問我,笑著幫我拎進行李。這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熟悉,本該如此,永遠如此,因為我到家了嘛。翌日清晨,趁著父母還沒起床,早早穿好衣服,跑出家門,去看看我思念的那些高高矮矮的物兒,縱然只是看看,并無言語,但這似乎都是回家的儀式感,也是回到家的證明。這一切的一切,不論父母以及父母的一舉一動,還是房前屋后的一物一品,都是我四十年來早就習(xí)慣了的,更是被我視為本該并永恒存在的。
此刻的申城,天空細雨蒙蒙,地上車流滾滾,站在八樓的窗前,隔著玻璃窗我望向遙遠的北方,目之所及,皆為虛無,縱然高樓林立,偶有飛機掠過,但他們都和我并無關(guān)系。鱗次櫛比的樓宇沒有寸土是我的家,鐵鳥飛過的天空皆是他鄉(xiāng)的風(fēng)景,我深知我是這座城市的過客,這座城市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個驛站而已,遙遠的北方某個村落里藏著我最不想碰觸的故事,還住著我的母親,我的家在那里,起碼還在那里。
出神中頓生傷感,漠然回頭想要落座,想以茶代酒,微醺片刻,誰知女兒從身后摟住了我的腰,將兩只腳懸起來纏在了我的身上,嘴里似有不滿地念叨:“爸爸,你難得周末在家里,別發(fā)呆,陪我玩啊……”
扭頭看著滿臉稚氣的女兒,我含笑發(fā)愣。哦?我在家、家里?呃,是啊,我在家里,這是我和妻子一手給女兒打造的家啊,沒錯??!是啊,屬于我的家,在遙遠的北方,它已然蒼老而殘缺;但屬于女兒的家卻捏在我和妻子的手里,女兒的家,恰如我和妻子一樣,年華正好,風(fēng)華正茂。
家,不是一座屋子,也不是那棵門前的老樹;家是有生命的,家也是有壽命的,家,就是父親母親。
臘八已過,年已到,我該打點行裝了,帶著女兒和女兒的“家”,回到我的家去,回到母親的身邊去,我深愛這種感覺……
深有感觸,所以嘮嘮叨叨寫了出來,似有幾分矯情,但也是真情實感了。
問候!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沒了,我們就成了浪人,多么無奈又悲哀。
輩輩如此,該經(jīng)歷該承受的唯有硬著頭皮去面對,珍惜當(dāng)下,唯有用心守護父母在的家,守護我們要為孩子撐起的家。
謝謝你,問候!
后來到自己家爺爺奶奶,那飯就沒那么香了,
再后來,自己親手給自己的父親辦,那飯,怎么吃都是酸的;
直面人生,不是簡單的四個字,而是生與死的直面,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