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燕子飛又回(散文)
桃花灼灼,楊柳依依,正是一年春光爛漫時。我漫步街頭,抬眼看到一對燕子正銜著泥土,在高樓底商的幼兒園的門前筑巢,而園子里,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正帶領著一群小朋友跳著舞蹈,伴奏帶音樂正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
孩子們多么幸福,我也有關于燕子帶來的幸福,可幸福的滋味和顏色不一樣。這一幕不禁讓我陷入深深的回憶。
一
從記事起,我家里就住著一窩燕子。冀東一帶的屋子一般都是三間正房,東西屋住人,中間一間做廚房,前后開門,可以穿堂而過,進入前后院和大街,所以也叫穿堂屋。我家這窩燕子就筑巢在過堂屋屋頂兩行檁木間。為了家里沒人鎖門時,燕子出入方便,父親在玻璃窗上方摘下一塊玻璃,只有在冬天燕子南下越冬后再鑲上保暖。父親的一個小小舉動,燕子懂得。
記得有一年燕窩塌了,碎了一地,一窩剛孵化不久的四五只小燕子也跟著摔了下來。還好,小燕子生命都無大礙,這可急壞了一對老燕子,急切地飛進飛出不知所措。父親找來梯子,把一截油氈釘在兩側的檁木上,撿起燕窩里的細茅草和絨毛,連同這幾只未睜眼小燕子,小心翼翼地放進窩里。兩只老燕子由緊張到欣慰,聲音也由急切變得舒緩。等父親收了梯子進屋,我看到燕子夫婦急切地進窩查看,窩里小燕子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齊齊地張開鵝黃的喙,發(fā)出一陣喳喳的討食聲。后來的幾天,燕子夫婦又叼來新泥,沿著油氈口往外延伸,又筑了一段十多公分的泥巢,可能是燕子還是喜歡住在自己的建筑里吧,自建屋舍,一直是燕子的獨門功夫。
很多個清晨,我都是在這悅耳的燕子啁啾聲中醒來。如果我賴床,母親總是嗔怪,嘮叨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要我學學人家燕子,多勤快,從不偷懶。最后歸于主題,直接揭短——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小燕子孵化出來以后,燕子夫婦就更是忙碌,不停地叼回各種昆蟲,燕子生長很快,喳喳聲此起彼伏,燕窩正下方也會留下一攤鳥糞,里面摻雜著昆蟲的翅膀和掉落的絨毛。轉眼不到一個月,一窩雛鳥就由一群光屁股沒毛,閉著眼只會抻著脖子叫的“光滑蛋”變成飛到屋外電線上、屋檐上的亞成鳥。要不是它們嘴角還有一圈鵝黃,見到父母叼著食物飛來還在顫動翅膀乞食,我都快分辨不出來誰是燕大人,誰是燕孩子了。
看到燕子父母辛勞,我仿佛也能看到自己父母辛勞,為了一雙兒女,拼盡全力,哺育我們成長。
這個時節(jié)已到初夏,天氣炎熱。我們也開始把飯桌從炕頭搬到過堂屋吃飯了。為了避免被鳥糞污染,我們總是要避開屋頂?shù)难嘧痈C。母親經(jīng)常在燕子窩正下方的地面上放上一把麥草,方便接住燕子糞便。在下一次做飯的時候就直接放進灶膛燒掉,換上新的。母親無論忙什么,總不忘高興地抬頭看一下燕窩,她最喜歡叨嘮的一句話就是“燕子不入仇家,今年我們的日子一定順當著呢!”
二
奶奶共生養(yǎng)了父親他們八個孩子,四男四女,父親是老大。那時只有父親和三叔結婚了,老叔尚小,但終究是把中間的二叔錯過去了,究其原因,除了二叔自身的原因,家里窮,住房緊張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爺爺決定讓我們一家搬走,另外安家,騰出房子給二叔。
父母沒有錢,一籌莫展。恰逢那時生產(chǎn)隊散伙,資產(chǎn)拍賣,父親瞞著母親花了800元錢,買下了六隊的飼養(yǎng)處,我們一家搬了過去。我們村被兩條東西和南北走向的深溝分成四大塊兒,這飼養(yǎng)處就位于西南的溝沿上,出南門口就是一口枯井,枯井周邊的樹上往往掛著多年風干的豬羊泥胞(胎盤)??友厣显苑N著一排排紫穗槐棵子,防止溝坡塌方。溝坡上是村民每天傾倒的垃圾,有打碎的盤盤碗碗和破爛的砂鍋藥吊子,更多是煤渣和遍地的雞毛鴨腸。村里的野狗和撿垃圾的“傻李?!钡故浅39忸欉@里。
飼養(yǎng)處是地震以后蓋的簡易房,屋子上的檁條多是帶著樹皮的洋槐木頭。都說洋槐的槐里面有個鬼字,不能蓋房子,在那個年代,物資匱乏,就沒那么講究了。父親病急亂投醫(yī),估計當時更沒在意這些。進屋是兩間通著的房間,中間有一根不太粗但很彎曲的過梁。下面有兩根立柱頂著,一根恰好落在炕沿上,一根站屋子中央。這間屋子以前一半是儲存草料的,一半是用來放農(nóng)具的,墻上掛滿了長短鞭子和牛馬套具,墻角放著彎曲的犁杖,廊檐下掛著各種農(nóng)具。院子西側就是一排排馬廄,平時牛哞馬嘶,好不熱鬧。對這個飼養(yǎng)處我其實比父母還要熟悉。這是我以前經(jīng)常和小朋友們捉迷藏和掏鳥蛋的地方,也是我做好一個蜻蜓抄子,到這里尋找蜘蛛網(wǎng)的地方。更多的時候,我放學路過這里,會見到生產(chǎn)隊的大牲口在墻外沙地上打滾的樣子,是我的樂園,特別喜歡。那些干了一天重活兒的大牲口,卸了套,由車把式牽到沙地上,轉上半個圈子,就會側身躺在地上打幾個滾,有時候甚至會四腳朝天地滾到另一側去,嘴里發(fā)出滿足的“噗噗”聲。然后站起來抖落掉身上的沙土,打幾個響鼻,似乎就卸去了一生的疲憊。
我們住進來后,夜深人靜的時候,隱藏在木頭里面的蛀蟲就會啃食木頭,早晨可見一些細碎的木屑飄落在屋角或者被窩上。父親就會用注射器往里面打藥,再封死蟲洞口。每逢下雨,屋里就滴滴答答跟著下小雨,屋子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盆子,空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氣勢,沒有那個境界。外面的天晴了,屋子里還會下一陣。母親這個時候往往對著窗外嘆氣,有時候和父親吵上幾句,眼里的淚水就如屋檐上的水滴,流個不停。父親則盤坐在炕沿上,默默抽煙。
搬家時正逢五月天,窩里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燕子。中午放學回來,我竟然忘了已經(jīng)搬家,又回到了老屋。剛一進院子,就發(fā)現(xiàn)兩只老燕子在屋前凄婉哀鳴,我覺得有些不對,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屋子,發(fā)現(xiàn)西面灶臺上放著破碎的燕窩,幾只小燕無精打采地擠在一起,它們聽見我的腳步聲,驚恐地叫了幾聲。我震驚了,這時候老叔走了進來,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是我干的,這是我家了,我說了算?!?br />
老叔只比我大五歲,個子小,學習又不好,常年留級,到了三年級竟被我追上,老師還把我兩個分配到一桌。有一次老師讓老叔回答問題,他不會,又把我叫起來回答,我對答如流,老叔嫉妒,竟悄悄地把我的板凳往后移了半尺,讓我來了個“屁墩兒”。一次期末考試我領了獎狀,老叔吃了兩個“鴨蛋”一起回家,爺爺臉上掛不住,把老叔的書本都填進了灶膛。所以老叔捅了燕窩,大概也是“報復”我吧!我氣急敗壞地對老叔喊:“你捅燕窩,也不怕瞎眼?”然后我用衣服兜起幾只小燕子,回到了新家,準備親自喂養(yǎng)它們。我能想到的只有捉螞蚱喂它們,那天放學,我沿著草窠一路尋找,可等我?guī)е貌蝗菀渍襾淼膸字晃涷频郊視r,卻發(fā)現(xiàn)幾只小燕子已經(jīng)變得毫無聲息!
前一陣我還向老叔說起這件事,不善言辭的老叔只是尷尬地撓了撓頭?;蛟S當時在他心中只是出于孩子的報復快感,才做出了那件事,而我也早已原諒了他。
三
我們一家窩在飼養(yǎng)處的破房子里一住就是八年,我的整個初中也都是在這所破房子里度過了。我上初中走讀,同村的金立是孩子王,他經(jīng)常把其他同學引到家里來玩,而我總是莫名的自卑,從不敢邀請同學們。
我倒是一直在心里默默邀請小燕子來我家做巢,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但見燕子春來秋去,總沒有燕子愿意駐足我的這個家,難道它們也像我一樣嫌棄這個窮困破落的家?還是記恨當年被捅了燕窩,這件事在燕群中早已傳開,我家被列入了黑名單了呢?更或是“燕子不入愁家”,是父母的愁容讓燕子沒有安全感,而對我家視而不見。我經(jīng)常對著空中飛舞的一對對燕子發(fā)呆,小燕子啊,何時我家才能讓你安心再安家呀?
在這八年間,父母逐步積累,他們沒日沒夜磨豆?jié){,做豆腐,在一聲聲吆喝聲中攢下希望。他們賣了豬羊,買了檁木;賣了雞鴨,買了椽子;驢子下了驢駒子,養(yǎng)大換來磚瓦。就這樣年積月累,終于在我到縣城讀一中那年,拆掉了舊房,蓋起了新房。
上梁那天,中午的鞭炮一響,我看見母親站在硝煙未散的院子里,突然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啜泣了起來。多年的委屈,多年的辛勞和付出,都在這一刻釋放,像卸掉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
新房的椽子被漆成紅色,露出過梁頭被漆成綠色,屋檐上的瓦是黛色,墻體是青色的條石和紅色的磚壘就。雖然只是農(nóng)村中等水平的新房,但在我心中就是宮殿般的神圣存在。我們一家盼著住新房已經(jīng)好多年了。新房落成,可我總覺還缺少什么,對,是房客,是燕子,那對精靈,它們總該不再嫌棄了吧!
果然,第二年,就有燕子入住新房,不是一對,是兩對,左右兩邊各搭了一個窩。從此,我家又天天鶯歌燕舞,父母也一改愁容,滿面春風!
哦,燕子并不嫌我家貧,應該是催促我家趕快蓋新房。母親那天哭得很厲害,我無法安慰母親,事后我問母親,是想讓母親不再尷尬?!皨寢?,是不是能等來你的燕子,喜極而泣?”喜極而泣,是我剛剛學到的詞,覺得用在母親的哭上很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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