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懷戀那段舊時光(記實散文)
秀村有個新家族,這是個大家庭。新家族有三個大伯大娘,三個大伯大娘家共有十六個子女。我認識的四姐姐在十六個子女中排老幾并不重要,我只記著她是三大娘家的四閨女,她對我格外友好。
第一次見到四姐姐時,她跟二大娘家的四閨女一起來的,一高一矮,一文靜一鬧騰,一溫和一刁蠻,給我印象很深。我管她倆喊“姐姐”,兩個大娘家的兩個“四姐姐”。
我喊三大娘家四姐姐時,二大娘家的四姐姐總是撇嘴:“啥四姐姐呀?‘死妮’這姐姐還差不多!”四姐姐并不惱怒,她總是輕輕推一把二大娘家四姐姐,微笑著說:“你在恁家閨女中也排老四,你才是‘死妮’只姐姐哩?!?br />
那時候我虛歲十一,比同齡人個子高,比同齡人顯胖,像十五六歲的大孩子。大人們都說,我個子高是隨了父母,體態(tài)胖是不該叫了“胖胖”這么個乳名。因此,我媽常教導說:“到哪兒都得記住,要坐有坐樣、站有站相,自己覺得是小孩,旁人不把你當小孩?!币苍S正因為像個大孩子,年長我四歲的四姐姐,只要一有空閑就去家里找我,要么帶我去找二大娘家的四姐姐玩;要么帶我去找她奶奶的干孫女袁鳳兒玩,袁鳳兒家兄弟姐妹好幾個,熱鬧呢;要么帶我去田野里,春天挖茅草根,秋天拔野蒜苗,她說它們好吃。
偶兒,四姐姐也騎車帶我去八里外趕集,集上有各類小店鋪和照相館。那時侯村里的人很少去照像館拍照,聽老人們說,照相機能把人的血給吸走,照了不吉利。四姐姐不信這個,她偷偷帶我去照像館拍合影,取到相片后,除了她和我,誰都不給看。
不管帶我去哪兒,四姐姐總是護著我。那時候我聽不懂當?shù)乜谝?,四姐姐就給我當“反譯”,她很耐心,總是溫和地笑著說話,略帶上一些很個性的慢吞吞。她細膩的呵護,給了我一個十一歲孩子很多的依賴。漸漸的,一天不見她,我就像少了什么重要物件似的,非得穿過長長的街巷,到家里找見她,或聽她講一些張三李四趣事,或看她在繡盤里飛針走線,然后才戀戀不舍回家。
那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村里買電視機的家戶曲指可數(shù),誰家有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特別神氣,鄰家爭相巴結(jié)著聯(lián)絡(luò)感情,為的是晚上能去家里看電視劇。那時候電視節(jié)目很貧乏,只有晚上播映。四姐姐每天早早吃罷晚飯,趕著點兒帶我去一個王姓人家看港臺連續(xù)劇《霍元甲》。有時候去早了,還能擠個下腳的空兒,去晚了連門縫都塞不進去。屋里看電視的大多是鄰居,里三層外三層,薰著煤球爐里不斷升騰的煤氣,寧憑不住聲地咳嗽也不舍得出去。因為,出門了就一晚上別想再進來,電視機主人會插上大門,任你叫到天塌黃河干也不開門。
只要能看電視,什么節(jié)目都好看,宋世雄解說的洛杉磯奧運會球賽,語速比發(fā)球都快,看球賽趕不上聽解說,那也待見看。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有四姐姐帶著,護著,我就能看上電視。直到有一天,四姐姐家也買了電視機,看電視節(jié)目才相對容易了。當然,那時候我要上學,看電視的時候不太多,四姐姐就將她看到的好節(jié)目講給我聽。那時候沒有“追星”這個詞兒,而她分明就是“追星”,特愛講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上張明敏與《我的中國心》,每次都講得眉飛色舞,以致我很快就學會了哼唱《我的中國心》。
大概十三虛歲那年,某天晚上,四姐姐找見我說,她要去給城里的表舅看孩子,看多久很難說。突發(fā)的事由,令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也知道這是攔不住的事,只得忍著難以描述的難受說“嗯,中。”那夜,我捂在被窩里無聲落淚,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第二天上學時,我在街口望了她家門口好久,相距大概400米,有輛白色工具車停在她家門口,想必是她城里當某百貨公司經(jīng)理的表舅來接她進城的。
四姐姐去了城里。在那農(nóng)村沒有電話的時代,她的消息全無。每天睜眼閉眼都是她溫柔的模樣,每時每刻都是她慢聲慢氣的聲音;每天課堂上,眼睛注視著書本,思維漫卷著四姐姐。多想她能突然回來,像往常一樣藏在某個轉(zhuǎn)角處等我路過,然后突然大喝一聲“嗨”,嚇得我驚魂未定,笑得她前俯后仰……想著想著,眼淚不知不覺便涌出眼眶……
四姐姐是過罷春節(jié)去城里的。夏天的時侯,她匆匆回來一趟,穿衣打扮雖有了城里人的洋氣,但仍是溫柔的模樣,說話慢聲細氣。她給了我一張她和她看的小娃子的黑白合影。然后,她又去了城里。我把小小的黑白照片夾在我心愛的皮筆記本里,壓在枕頭之下,放學回家先打開本子看它一會兒才去忙其他。到了晚上,我小心從皮筆記本里取出黑白照片,看四姐姐朝我微笑,那小娃子也朝我笑;他們在照片上笑我,我在枕頭上掉淚,聯(lián)想著四姐姐也許會嫁去城里……
兩年后的一天,突然聽說四姐姐從城里回來了,不去給表舅看孩子了。我一個人站在沒人的操場“呵呵”傻笑,好像日子即將過新年。放學回家,我翻找干凈的衣服換上,滿懷激動與喜悅?cè)ヒ娝慕憬?,邊走邊迅速思考:見了四姐姐先說什么?
四姐姐見我來,迎我快進屋,讓座。我竟有些靦腆,微紅著臉看她:上穿小領(lǐng)圓角西裝,下穿直筒褲,腳上一雙當時流行的黑布鞋,整個人有一種別開生面的颯爽英姿。她微笑著問我:“瞧啥哩瞧?不認哩你四姐姐了?”我的臉更紅了,喃喃回答:“認哩認哩?!鼻∵@時,四姐姐奶奶的干孫子、袁鳳兒的二哥進來了,他和四姐姐大概之前就約好了:“走吧?甭去遲了挨不上號?!彼慕憬懵暭殮饣卮穑骸澳阋恢辈粊?,還怨我遲哩?”說罷,她又回頭對我說:“你在俺家玩吧,俺去梁布大營瞧布哩,再不出門就遲了?!?br />
四姐姐推自行車出門后,三大娘告訴我,她家要開始加工內(nèi)衣了,四姐姐不在城里表舅家看孩子,就是打算好了回來加工內(nèi)衣,她是家里姐弟六人中剛好能挑起梁子的文化人。那時候,村里剛剛行開內(nèi)衣加工個體戶,家里只要有一臺鎖邊機一把裁剪,買幾卷腈綸布,投入人工就能運作。三大娘還說:“你四姐姐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進料得跑恁遠去外村,進布染布,起早貪黑,一個閨女家沒有個伴兒可不中,袁鳳兒的二哥是咱家親戚,兩人相跟著去進料放心?!痹P兒家也開始加工內(nèi)衣了,原來如此,我差點以為四姐姐要和袁鳳兒的二哥談對象……我想象力真逗!
忙起了生意,四姐姐不再找我玩,我也很識趣地不去打擾她,只留一份真摯靜靜存在心底,不增不減,年年復年年。到了婚嫁的年齡,四姐姐嫁去了外村,那小伙子雖是農(nóng)村人,常年與農(nóng)具和耕地打交道,卻自帶一種儒雅風度,與四姐姐的溫柔、慢吞吞倒是很般配。從此,我只愿四姐姐生活幸福,一生平安。
時隔三十多年后的龍年三月末,四姐姐托人輾轉(zhuǎn)捎來喜訊,她要給兒子娶媳婦兒了,請我去喝喜酒。頓時,我對四姐姐的那份念又歡騰起來——她現(xiàn)在什么樣子?會不會還是年輕時候一說話就笑微微、好像永遠都不會生氣?會不會和我一樣頭上插滿白發(fā)……
四月初二那天,我早早開車去四姐姐家赴席。幾十年的鄉(xiāng)村巨變,如果不是有手機導航,我簡直認不出去四姐姐家的路——當年她出嫁那天,我也是送客里的一員。
到了村里,導航提示目的地就在附近,車輪卻走錯了路口;明明聽見鞭炮聲不遠,卻繞不到跟前。冥冥之中,誰在對我迫切想見到四姐姐的心情設(shè)置迷障嗎?又胡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會有人知道我有念舊情懷?明明就是欲速則不達嘛!
泊了車,循聲走去;很快踏上了鋪至街口紅地毯,又很快,我走到了四姐姐面前。她恰好的身材穿著一襲紅色旗袍,正朝前來賀喜的親朋鄰里打招呼,還是那么滿臉微微笑,說話慢吞吞。她認出了我,并快步迎上來雙手握住我:“咋來的?家里人呢?”
“喜風接來的,我能代表全家?!蔽覞M臉是笑,說話不帶正形。
“接親的快回來了,我還得忙很多,亂事兒,你照顧好自己?!彼慕憬闼砷_右手,輕輕拍打著我的左臂。
我顧此言彼:“四姐姐絲毫不顯老,都當婆婆了還這么年輕。哪像我,滿頭白發(fā)。”
“都是染過的。怎能不老哩?下茬子人都在往上拱哩?!?br />
“四姐姐不顯老,真的!還是我小時候跟你初見時的樣子。”我說,“三十多年來,你就沒變……”
沒待我說完,女司儀手持話筒過來了,她沖四姐姐喜報:“新娘子要進門啦!喜公公喜婆婆準備到位哈!”四姐姐緊忙松開我的手:“不敢跟你說了,我得去準備?!?br />
禮炮聲聲,喜慶的氣氛打斷了我的表述。其實,還需要說什么呢??四姐姐就在我的眼前;不管時光流逝多久,四姐姐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