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六回，賈母身邊的大丫鬟鴛鴦，不同意給賈赦當(dāng)姨娘，回避邢夫人去提親，進(jìn)了大觀園躲清凈，遇到了從鳳姐口里得知到賈赦要納鴛鴦為妾消息的平兒。平兒向鴛鴦道喜。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云、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么話兒不說？什么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舊，有話有事，并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鴛鴦的這段話，撇開她決絕地表示不嫁賈赦的決心外，還拋出了一個朋友圈。
　　 這個朋友圈，有一個讓人糊涂的問題就是：平兒是鳳姐的陪房丫鬟，顧名思義應(yīng)該是從小跟著鳳姐生活在王家的，等到鳳姐出嫁，她是活著的嫁妝跟著嫁到賈家的才對，怎么會以鴛鴦為首的這些賈家的丫鬟們從小什么話不說？什么事不作呢？
　　 由此，有的讀者認(rèn)為平兒是賈璉的丫鬟，就像寶玉的襲人，賈璉成親后，平兒會來事會順著鳳姐，使得鳳姐拿她當(dāng)自己的陪嫁丫鬟，并提拔她做了通房丫鬟，而且還讓平兒做她的左膀右臂協(xié)助管理內(nèi)務(wù)。有的讀者認(rèn)為這是《紅樓夢》的作者多次修改所造成的漏洞或者是筆誤。有的讀者認(rèn)為是鴛鴦世故圓滑，為了拉進(jìn)和平兒的姐妹關(guān)系，把本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平兒也硬生生拉進(jìn)了她的朋友圈。
　　 這幾種說法沒一種是對的。大家想想，平兒要是賈璉的丫鬟，在鳳姐還沒嫁進(jìn)來以前就伺候賈璉，以鳳姐的醋缸子性格會留下她嗎？這可以參照香菱被夏金桂迫害和襲人的結(jié)局是被寶釵提議外嫁，可見女主子，是很忌諱比她們早就陪在男主子身邊的同性的。修改筆誤說也不靠譜是平兒的身世，并不是名字或者其他小的多次出現(xiàn)的細(xì)節(jié)容易被忽視。平兒的身份，是鳳姐的陪嫁丫鬟，板上釘釘?shù)模貌坏皆傩薷?，因?yàn)樗纳硎烙绊懖坏街饕獎∏?。那么，真是鴛鴦世故圓滑，守著什么人說什么話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鴛鴦肯定也有瑕疵，有那么一點(diǎn)世故圓滑主要不是表現(xiàn)在她跟平兒套近乎上，這留著下一個問題在談。
　　 要想理解作者為什么會讓平兒成為鴛鴦從小到大的朋友圈里的一員，首先要明白一點(diǎn)鴛鴦口里的這十幾位女子的年齡肯定是不一樣的，進(jìn)賈府服務(wù)的時間也不一樣。那么，就可以推導(dǎo)出來，比如鴛鴦進(jìn)府以后，第一年遇到甲第二年遇到乙……甚至五六七八年遇到戊己庚辛，鴛鴦是從遇到她們的那一年起算作從小。這樣一來，平兒跟著鳳姐嫁到賈家，在她們這次談話時，少說也有五六年往上了（以黛玉進(jìn)府時大約七歲左右，到二十回寶玉十三黛玉十二了來推算的），鴛鴦還沒談婚論嫁年紀(jì)不會太大，那么作者讓鴛鴦列了十幾個同是丫鬟的名字，并把平兒也當(dāng)做從小什么話不說什么不做的朋友也就合情合理了。
　　 這個朋友圈里還有一個在許多讀者眼里不合理的問題，就是鴛鴦?wù)f了一大堆十幾個人的名字，連戲份不多的翠墨可人都上了榜，為什么偏偏沒有晴雯呢？要知道，晴雯是寶玉的四大丫鬟之一，出場露臉多，在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又副釵是有判詞的，也在賈母身邊待過，怎么就曹翁就不讓她進(jìn)入鴛鴦的朋友圈呢？
　　 這里的誤區(qū)是《紅樓夢》里的普通人物是當(dāng)局者迷的，她們并不是上帝視角，不知道有個太虛幻境和金陵十二釵十二副釵十二又副釵的。鴛鴦是普通人，曹翁以鴛鴦的視角來確定她的朋友圈是毫無問題的。但是有讀者是杠精體質(zhì)，非要追問一下，就算鴛鴦不知道晴雯在太虛幻境中的身份，在現(xiàn)實(shí)里，鴛鴦和晴雯都在賈母身邊待過，又都算的上榮國府丫鬟界中的佼佼者，怎么鴛鴦會說了十幾個人名字，甚至有的根本沒有啥戲份，她都能說出來，拉進(jìn)她的朋友圈，晴雯差哪里了呢？
　　 這得從晴雯的自身說起。晴雯的模樣出眾，遠(yuǎn)高于其他賈府的丫鬟又心靈手巧算的上才貌雙全，所以才會被賈母看中了，從賴嬤嬤家里要過來。書里沒有具體介紹晴雯在賈母屋里待了多久才分配給了寶玉做大丫鬟的，這不影響她和鴛鴦的友誼，比如襲人平兒彩霞等也不和鴛鴦一個屋檐下伺候同一個主子了，該在朋友圈里還在朋友圈里。影響晴雯和鴛鴦友誼的一是利益二是處事風(fēng)格。利益這塊，無非就是在賈母面前爭寵。其他的丫鬟不是家里窮被賣進(jìn)賈府，就是家生子（也就是祖上父母都是賈府傭人，子女也跟著來做傭人）這樣的兩種來歷是屬于被動來到賈母身邊的，在日后的伺候過程中，賈母分出優(yōu)劣區(qū)別對待的。唯獨(dú)晴雯是別人家的丫鬟，賈母看著喜歡從賴家要過的，可以說晴雯一來就略過了賈母考核期直接心生喜歡的。這樣的來歷，勢必是會招來賈母身邊其他丫鬟們羨慕嫉妒恨的。有位紅迷朋友就說鴛鴦的朋友圈里沒有晴雯，是暗示整個榮國府丫鬟界的黑暗。不過，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晴雯本身的處事風(fēng)格要強(qiáng)拔尖心直口快不會迂回圓滑還暴戾，也是個原因。
　　 展開說吧，晴雯撕扇我們可以看出白天她懟了寶玉又懟襲人，晚上又讓陪寶玉洗過澡的碧痕躺槍又圖自己快活撕了麝月的扇子。麝月當(dāng)時就說，你就作吧?？梢?，晴雯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個“作”女。也因?yàn)槭熘钠獗┰?，平兒才不讓把墜兒偷她蝦須鐲的事告訴晴雯知道。再看秋紋得了王夫人兩件賞賜的衣服，誰也沒有晴雯說風(fēng)涼話狠。由此可見，誰愿意和這樣一位口無遮攔動不動就奚落同事會讓人躺槍的人相處并說心里話成為朋友呢？
　　 除了上面的原因外，還有點(diǎn)，是我們學(xué)習(xí)寫作者要向曹翁學(xué)習(xí)的——那就是，在第四十六回鴛鴦的朋友圈里沒有晴雯，也是屬于草蛇灰線。只不過，這個伏筆，邏輯思維不清的人是看不出來的。它伏在第七十八回，晴雯等被攆出去幾天后，王夫人像賈母匯報(bào)，撒謊說是晴雯得了女兒癆怕傳染給攆出去的。
　　 眾所周知，鴛鴦是賈母的心腹，要是晴雯是鴛鴦的朋友，在她的朋友圈里，就算王夫人要往外攆晴雯時，鴛鴦來不及通知賈母，事后也不會等幾天也不像賈母透露晴雯被王夫人攆出去了的。
　　 實(shí)話實(shí)說，我也是讀到第七十八回，見賈母對晴雯被攆出去，好幾天了還不知情，得等到王夫人來匯報(bào)，并給晴雯按了一個傳染病的污名，產(chǎn)生了疑問——鴛鴦等怎么不像賈母透露晴雯被攆的消息呢？這個邏輯上說不通??！有了疑問，再回頭一捋才明白過來，原來曹翁在第四十六回安排鴛鴦的朋友圈時，早就為第七十八回安排了對應(yīng)點(diǎn)。這種隱秘的小細(xì)節(jié)上的不寫之寫，給作品增加了回味趣味和益智性，不得不說，《紅樓夢》里的許多的不寫之寫，在它成為經(jīng)典名著中功不可沒。也提醒我在學(xué)習(xí)寫小說的過程中，要做到每句話每個細(xì)節(jié)都要有對應(yīng)點(diǎn)，使小說的前后邏輯通順。
　　 （完）
　　 202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