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甲辰札記之四:誰的晚年不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隨筆)
下面這些文字,是我在頤和園的親歷,今天把它寫出來,就是讓我的同齡人看看,那些美好而又殘酷的生活A(yù)B面,看看那些宏大敘事后面的百姓細微。
或許,過來人的人生答案,不一定都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但是過來人的經(jīng)歷,一定可以帶你找到你的人生答案。
—— 小 引
頤合園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但凡時間充裕,就會去轉(zhuǎn)轉(zhuǎn)。
常常從北如意門進去,因為人會少些,穿過半壁橋,過宿云檐城關(guān)后,右手邊有幾排坐椅,那是我小憩時的落坐之處。
那天下午,我正在長椅小坐,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頭戴棒球帽,上身穿攝影馬甲,胸前挎著一個尼康單反,肩背著一個份量顯然不輕的尼康攝影包,一副專業(yè)裝備的行頭,朝我這兒走來。
三人坐椅,我讓出一側(cè)。
他把包放在地上,打開,取出一個長焦鏡頭安在照相機上,不過裝鏡頭似乎還不太熟練,稍有忙亂,又不太像專業(yè)的。
我隨便問了句:“你這相機是尼康幾? ”
“Z72?!彼貞?yīng)著。
終于把鏡頭換上了, 支起三角架,他對著我們身后的游船碼頭拍了起來。
照完了,他又把鏡頭換下來,瞧我一眼: “您是來看書?”
“偶爾,有空也會翻幾頁?!?br />
“誰的書?”
“沒固定,逮誰看誰?!?br />
“這也好,書看的雜,和人吃五谷雜糧一樣,固定一種,也不可取?!?br />
顯然是讀書人,有己見。
他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這是?”我問他。
這么一問,他又長吁了口氣,眼眶里竟有些濕潤。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他為什么,索性沉默。
只見他扭頭靜靜地望著身后的船塢,沉吟了一小會兒,他開口了。
顯然,這些話一直憋在心里。
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我明白了,女兒愛好旅游,酷愛攝影,相機是女兒的,留英博士海歸,一年半前,女兒回國,工作都找好了,還沒上班,去西藏玩的時候,不幸遇車禍身亡。
我不知該怎么勸慰她,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更令人悲傷的?
只好隨口問了句:“孩子多大了?”
“才過三十,馬上要結(jié)婚了,就出了這事。
她未婚夫把這個相機交到我手里,也快有一年了 。
可我一直沒敢打開相機看孩子拍的照片。直到前幾天,我忍不住打開,里面最多的就是頤合園的照片。”
說著,他掀開相機的顯示屏,迅速地倒回到那些頤和園的照片讓我看。
相機好,拍得也好,角度、用光、構(gòu)圖都有個人想法,很脫俗,很有藝術(shù)感。頤和園里好多地方,蘇州街后湖、長廊、佛香閣、樂壽堂、西堤、知春亭、銅牛,不但有十七孔橋,還有橋的金光穿洞,連西北角游人少去的眺遠齋也有……
其中,也有我們身后的這個還不知叫什么名的游船碼頭。
“從那天起,我就想,西藏太遠,我去不了,頤和園就在家門口,我去就得了,就用孩子的這個相機,把頤和園里孩子拍的這些景物,按照她拍照的位置和角度,再拍一次。”
老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如此來懷念女兒,讓我心中一熱,又不免憑空添了幾分凄然。
他說:“我知道孩子為什么那么愛拍頤和園,因為她戀愛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兒,那次我和她媽也都跟來了,遠遠的躲在大樹下悄悄觀察。
不過,我打開相機的時候,以為里面會有他們兩人的照片,但都被她未婚夫刪除了?!?br />
“我結(jié)婚晚,要孩子也晚,就這一個女兒。人這一生,細想想,也沒什么意思,現(xiàn)在看,什么事都是命,年輕時沒少經(jīng)歷酸甜苦辣,以為老了該享福了。給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我還常說宿命論是一種唯心主義的理論……
可我信了一輩子的唯物主義,老了,咋和這個論挨上了邊?
女兒一去世,老伴著急上火,得了腦梗,命是保住了,但連樓都下不了,請個保姆看她,人家還不讓,所有的事,都我一人抗著,我身體也不算太好,因為心臟病都上了一個支架了,醫(yī)生說還要再上一個,以后要是嚴重了,誰來管我?”
老人情緒顯然有些激動。
“我得該回去了,出來時間長了不行,老伴還自己在家,好在住的地方不遠,就在北門中央黨校后邊。下回我們還會見著?!?br />
老人起身向我告辭。
我基本上判斷出他的單位和職業(yè)了。
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地位,絕非草根或引車販漿者。但既便是這樣又如何?人生晚年的腥風(fēng)血雨,依然會把人吹得七零八落,尤如霜打落葉一般,而不分你是哪片葉子、哪類層級的人。
他背著稍許沉重的攝影包,踽踽獨行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遠處……
梁曉聲說:“每一個人,當(dāng)他或她的生命臨近終點,記憶便一定早已開始本能的質(zhì)量處理。最后必然發(fā)覺,保留在心里的,只不過是一些人性的感受,或?qū)θ诵缘念I(lǐng)悟?!?br />
此言真的不謬。
每個人的老年,有很多人沒有按自己繪成的藍圖和設(shè)定的軌跡去讓人遵循,往往充滿了種種不確定因素,熬過了爬山過嶺的前半生,既便卸下了許多的包袱和生活的擔(dān)子,但快到或沒到終點時,那些新的變故還是那樣險惡而令人猝不及防 。
人的暮年,尤如黑夜將至,這是一段繁華落盡直視生命真相的時刻,可那又怎樣呢?
當(dāng)然,你可以象天津跳水大爺們那樣去喊 “生存一分鐘、快樂六十秒”去提振自己,但像他這樣的事,放在頭上,還能快樂幾分幾秒呢?
本是含飴弄孫,覓蜂觀花,提籠溜鳥,頤養(yǎng)天年的時節(jié),卻成了凄風(fēng)苦雨的一場人生悲劇。
都說老年人要寬容、通透、堅韌,但哪一條不是來自生活的輕捶重打?
人生的舞臺上,只要是悲劇,人人即是觀眾,但也可能是主角。
這個,由不得你自己來選擇。
望著遠處他已經(jīng)消失的背影,不由的想起那句話 “不在于你擁有多少歲月,而是你的歲月里還有多少生命?!?br />
在老年人的詞典里,所謂的光陰,那個光,并不充裕,若想繼存,要靠自己去奮力爭取。但是,如果沒有光,連影子都會離你而去,這就成那個陰了。
努力吧,兄弟!
當(dāng)然,與其對他說,也是對我自己說。
今天,又是千萬學(xué)子高考的日子,這讓我想女兒當(dāng)年高考時的情景。也許這個社會不公平,這高考,本身也存在著很多不公平,但它已經(jīng)是當(dāng)下最公平的方式了。
學(xué)子們,加油,老人們,加油,兩種加油,實則為一種意義,就是讓我們活的更好,生活的更好。
(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