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一件小事的重演(隨筆)
遵照醫(yī)囑,只要天氣尚好,我每天晚飯后就會去散散步,不緊不慢,也就四五十分鐘,走到腳心發(fā)熱,身體快要出汗的樣子,基本上就可以了。據(jù)說這樣的輕運動量鍛煉,對冠心病患者是非常有好處的,所以,我已經(jīng)堅持有三年之久了。
今天傍晚,據(jù)天氣預報,說是會下雨的。我抬頭看了看天,雖然太陽已經(jīng)下山,但夕陽的余輝還是看得到的,把西邊的云朵染得紅紅火火的,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樣子。因為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樣子,我便懷疑這天氣預報有可能不準,于是就放心大膽地出了家門。也就走了有二十多分鐘,當夕陽的余輝漸漸散去,半空中的云就不那么好看了,天一下子暗了下來,這風吹在身上,感覺也比先前冷了不少。
幾個雨點飄落在臉頰上,這天氣預報還是挺準的。我嘲笑自己過于自負,便一個轉(zhuǎn)身就地折返,步履比先前也是加快了些。也許是有了天氣預報的警示,馬路的行人、車輛似乎比平常少了些。雨下得越來越大,要是就這么走回家里,衣服必定會濕透了的。就我這身體狀況,是不適宜走得太過著急的,好在三十米開外,有一個公交站臺,我便緊走幾步,干脆就在站臺的雨棚底下躲雨,想著等雨停下來,或者小一點再走。
昏暗的路燈光下,一個穿著橘黃色工作服的女人,邁著小碎步,從我身邊掠過,一副急急忙忙的樣子。我閑著沒事,就順便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該有六十好幾了,或許已七十出頭,也是有可能的??此难b扮,應該是隸屬于某個保潔公司的編外員工,極有可能是個掃馬路的。
現(xiàn)在,這種上了歲數(shù)的還在掃馬路的老人很多,因為這種差事,年紀輕一點的不愿干,老年人工錢又便宜,保潔公司能夠招得到的,也就是這些老人了;這些人中,尤以農(nóng)村的老年婦女居多,也有少量男性和城市居民中的老人。大多數(shù)農(nóng)村老人,是沒有退休金的,更沒有醫(yī)療保障,即便有,也是極其低微的。如今,年輕人掙點錢也不容易,家中老人不但不會向子女伸手,有時還要貼補一下小輩們的,所以,這等年紀還出來做事,也就不奇怪了。
離公交站臺二三十米,是個十字路口,正好亮著紅燈,提示牌上滾動著“行人禁止通行”的提醒。那女人或是沒有看到紅燈,或是交通安全意識淡漠,或是有著十二萬分緊要的事,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一輛橫向行駛的面包車開了過來,車燈的光線有些耀眼,因為橫向是綠燈,司機也就沒有減速,大概有近六十碼的樣子。眼看要撞上那個女人了,我驚慌地尖叫起來,只見那面包車一個急剎,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來。再看那個女人,已經(jīng)跌倒在地上了,起先我以為是撞上了,但仔細看,那女人倒下的地方,離面包車還有兩米遠,估計是因為驚嚇才倒下去的,雖然沒有釀成交通事故,但確實是挺危險的。那女人支起半個身子,一個勁地喊疼……
我再次目測了汽車和那女人之間的距離,確定那車是沒有撞到她的,即便是因驚嚇摔了一跤,也不至于夸張到大呼小叫的程度,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女人是故意為之也是有可能的。
司機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我才看清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那男人實在也是嚇了一跳的,嘴巴張得老大,當看清楚女人倒在地上的位置,壓根兒不關自己什么事,口氣就立馬大了起來:“尋死啊,要碰瓷你找凱迪拉克啊,訛上我這破面包,能有錢賠你嗎?”許是這司機認定那女人就是一個碰瓷的,不愿意過多糾纏,沒等地上的女人有所反應,直接打了把方向,一腳油門,繞過那個女人,揚長而去。
那司機沒有一點素質(zhì),即便不是你撞倒的,也是被你的車所驚嚇到的,那女人那么大年紀了,同情心該要有點的,不管怎么說,最起碼下車攙扶老人起來,也是應該的啊。
我起先就是這么想的,但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我想起了司機臨走時的那句話,要是這女人真如司機所說,是個碰瓷的,開口要上千兒八百的,或者更多,那司機不成冤大頭了么。再怎么說,闖紅燈總是不對的,司機自始至終也沒啥過錯,一走了之,也沒有什么可以說道的。
我還在胡思亂想。那女人依舊坐在地上,被雨水打濕了的衣裳,顏色都變得深一片淺一片了。許是見那司機已經(jīng)走人,那女人便不再嚷嚷,而是不停地轉(zhuǎn)動腦袋,用眼睛搜索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會得到行人的關注。
期間,一輛黑色轎車經(jīng)過路口,也只是放慢了車速,從女人的身邊繞了過去;一對年輕的情侶,合撐著一把雨傘,在離女人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觀察了幾秒鐘,那女孩在男孩的耳邊耳語了幾句,然后直行就改成了左轉(zhuǎn),走不多遠,那男孩還是回頭望了一眼的。
我突然感覺到,那女人的眼光終于搜索到我身上了。我一陣臉紅心跳,仿佛自己犯下了大錯。于道德而言,我應該過去扶她一把的;于內(nèi)心而言,我很想過去扶她一把的;即便是基于人之常情,也是可以去扶她一把的;可我還在猶豫不決。我的猶豫不決是有原因的。如果我走過去,要是那女人說,是我走路撞倒了她,有沒有這種可能?其實是不打緊的,紅綠燈下必定是有監(jiān)控的,真到了那個時候,也是能夠講清楚的。但理智告訴我,這監(jiān)控也是會階段性失靈的。好多網(wǎng)友都在吐槽,查個交通違法,罰個款時,這監(jiān)控總是好好的;一旦出個事故死人了,或者哪家小孩被霸凌了,這監(jiān)控總是會壞掉的。
如果我就這么走過去,如果這女人真是訛人的,如果監(jiān)控又正好壞掉了,如果真到了要去法院辨是非的程度,我確實是有十二萬分的恐懼的。要是法官也來上一句:“不是你撞的,你為什么要去扶?”我該怎么回答?我能怎么回答?我怎樣才能講得清楚?
想到這些,人性的丑陋在瞬間爆發(fā)。我沒有過多地考慮那個女人,想到的只是我不太高的收入;八十多萬的房貸;因冠心病而需終身服藥的藥費;還需要七年時間,才能湊得齊的,兒子娶媳婦所必須的十八萬彩禮。在攸關我生死存亡,觸及我生存底線的事情上,道德真他媽的算個屁。
即便道德已被消費殆盡,我殘存的良心還是掙扎著過意不去的,總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去幫一下這個女人。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跌倒了爬不起來,也是說得過去的。我掏出手機,找到錄影按鈕,第一次嘗試以錄像的方式去固定證據(jù),一邊錄像,一邊朝那個女人的方向走去,我甚至想好了接下來所必須錄影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正在這個當口,手機視頻中出現(xiàn)了一個光源,光源越來越清晰,是從警用摩托的警燈上發(fā)出來的。我停下腳步,關閉了拍攝,這燙手山芋由警察叔叔來接盤,是再好不過了的,我何必去承擔這不確定的風險呢。不出所料,開著警用摩托的警察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馬路中央,總要過問一下的,這是職責所在。警察并沒有下車,而是騎在摩托上,扭頭問那女人:“是車撞的?還是自己跌倒的?”
那女人像是受盡了委屈,說話都帶著點哭音:“有一輛汽車開過來,害我跌了一跤?!备囉嘘P,大面是交通事故了。警察打開左肩上的執(zhí)法記錄儀,下車走到女人跟前,再次向女人確認:“那車撞到你沒有?車牌號還記得嗎?”
“是輛面包車,車牌我沒有看?”女人故意回避了第一個問題。
警察有點不耐煩:“我問你那車到底撞到你沒有?”然后指了一下紅綠燈,提醒道:“這上面有監(jiān)控的,說話要實事求是?!?br />
那女人糾結(jié)了幾秒鐘,瞟了眼紅綠燈上方的攝像裝置,顯得有些泄氣,輕聲回答:“撞倒是沒有撞到,但害我跌了一跤。”
沒有撞到,事情就好處理了,像這樣的情況,汽車和那女人,必定有一方是闖紅燈的。如果是汽車闖了紅燈,致使那女人受驚嚇摔倒,當然要承擔一部分責任的;如果是這女人闖紅燈,又是自己跌倒的,司機是沒有責任的,就不用作為交通事故來處理了。看到這種歲數(shù)的老太太,警察心里就明白了十之八九,多數(shù)情況是這女人闖紅燈了,只要再確認一下就可以了。于是就繼續(xù)詢問:“你有沒有闖紅燈???”
那女人更糾結(jié)了,半天都沒有回答,一會兒看一下攝像頭,一會兒又看向我這里,估計是在權衡利弊,又有監(jiān)控,又有目擊證人的,這謊話實在是不好編啊,還是實話實說了吧:“顧不上看,好像是我闖了紅燈吧?!?br />
警察露出一絲輕松的微笑,語氣也顯得溫和了些:“我回局里看一下監(jiān)控就清楚了。你傷到哪里了?能不能自己起來?”
這戲再演下去也沒什么意義了,有個臺階就下了吧,那女人伸出一條手:“就是腳崴了一下,有點痛,年紀大了沒力氣,來,搭把手。”
那警察上前一步,象征性地扶了一把,那女人就站起來了。警察處理事情的流程必須要走完的,最后問道:“你還有別的事情嗎?要是沒有,處理流程就到此結(jié)束了。”“沒有。”女人回答得很干脆。然后慢慢地走了幾腳,覺得沒什么大礙,就又邁出了先前的小碎步,漸漸遠去。那警察關閉了執(zhí)法記錄儀,騎上摩托車,風一樣從我身邊馳過。
空曠的馬路上,就留下我一個人還在慢慢咀嚼回味。這個迷是再也解不開了。也許,那女人這么大歲數(shù)了,跌倒了一時爬不起來也是有可能的,是我把事情編排復雜了,那女人也就是如她所說,在站起來的時候,想有個人搭把手而已。當然,在她跌倒的那一刻,臨時起意,想發(fā)一筆小財,也是有可能的,畢竟這個歲數(shù)還出來做事,家境想來是不太好的。
那個警察,做事倒是中規(guī)中矩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就像流水線上的工人,整個流程精準而且嫻熟。但我還是比較失望的,原本,人民警察的出現(xiàn),我就預想好了劇本,一場噓寒問暖,愛民如子,扶助弱小的戲碼該會出現(xiàn)的,能夠體現(xiàn)出滿滿的正能量,也好讓這個短劇有個高潮,把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就這么草草收場,真有點不甘心啊。
正這么想著,我突然覺得類似的場景在哪里出現(xiàn)過。一場電影?一部連續(xù)?。亢孟穸疾皇?。但一個老女人,一個車夫,一個警察的身影輪番在腦海里出現(xiàn)。我終于找到了關鍵點,那就是車夫和司機還是略有不同的。打開回憶,我僅記得,這應該來源于魯迅的一篇文章。
回到家里,我在書房足足尋了有十幾分鐘,終于在書架右上側(cè)的角落里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在我上初三的時候,語文課本里有一篇《孔乙己》,讀了覺得不太過癮,就去新華書店買來魯迅所著的《吶喊》,買的時候特認真,看的時候是馬馬虎虎的,所以也就記了個大概。四十多年了啊,這本書看起來還有八成新,說明也就是在剛買來的時候看了一下,這么多年來從未認真地讀過。翻過書的扉頁,開頭的第一篇就是《一件小事》,文章不長,也就一千多字,情節(jié)更為簡單。就是作者坐在黃包車上,黃包車的車把不小心刮了一下老女人的衣裳,老女人順勢倒地,說是摔壞了,作者認為老女人是裝腔作勢的,人力車夫卻不帶猶豫地扶起老女人,去警察局處理事故。
當時的魯迅,對腐敗沒落的統(tǒng)治階級是不屑一顧的,但對這件小事卻念念不忘。人力車夫的正直和擔當,讓先生覺得,民族的明天還是有希望的,于是鼓起勇氣,以筆作刀槍,寫下了《吶喊》。所以,先生把《一件小事》作為這本文集的開篇,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薄蔼氂羞@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边@篇文章,著于一九二〇年,距今已一百零四個年頭了,現(xiàn)今讀下來,還是讓人回味無窮。
在今天所發(fā)生的一件小事中,我是如此的猶豫且詭計多端,沒有了純粹,拒絕了擔當,現(xiàn)在想來,也是感到慚愧的。我很努力地在這件小事的夾縫中尋找希望,是否還有勇氣去革過自新,催蹄奮進呢。
我們的領導總是高瞻遠矚、提綱挈領的;我們的官員總是勤政廉潔、為民服務的;我真的懷疑,正是因為他們的過分寵溺,才使得我和我們的同類,肆無忌憚地在金錢和物欲中游蕩,思維的復雜讓我覺得更像高等動物了。
其實,像這樣的小事,每天都在發(fā)生了的,這其中,你是角色中的哪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