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回鄉(xiāng)祭祖(散文)
清明大似年,不管身在哪里,每年的清明,總是要回鄉(xiāng)祭祖的,這就是中國人刻在骨子里的特殊情懷。
一
柳樹吐新芽,燕子啄新泥,清明節(jié)快到了,父親就像孩子過年準備禮物,早早就準備好祭祖的物品,蠟燭、紙錢、鞭炮、酒、幾樣點心水果,一邊念叨著:晚上要在老家睡一晚。說這話的時候,他整個人沉浸在快樂里。父親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輩子,心中的那份記掛我們怎會不知。人啊,不管走到哪里,老家永遠在心里。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擔心,七十歲的老人,拿起腳就走了。這么大年紀了,一個人出門,我們怎么放心?!拔乙胰?,轉(zhuǎn)公交,方便得很,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甭牭礁赣H那句“我要家去”,我們明白,老人回家的念頭起了,心就怎么也安靜不下來。人老了,就像小孩子,心里有什么是藏不住的,在我們看來,也不需要藏,這是最真實、最心動的樣子。那幾天,老人踱著步,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有時候站在陽臺上,望著外面發(fā)呆——那是家的方向。
我們也著急,放假,我們就回家。簡短的幾個字,父親像是得到的某種指令,自顧地打開了柜子,把珍藏的好茶葉、好煙拿出來裝好,我們知道,那是要帶回去給老家的叔伯的,年年如此。老家的人把自己養(yǎng)的土雞、土雞蛋,菜園子里新鮮的蔬菜,紅薯粉,還有自己摘的炒的茶葉送來,父母親都當作寶物一樣:“年紀大了,不要再做莊稼了哦?!爆F(xiàn)在網(wǎng)絡交通都很發(fā)達,買這些土特產(chǎn)也很方便,在老一輩人眼里,這是他們情感上的互通往來?!懊磕昵迕鞫廖叶家厝サ?。”父親一再表達著。他對故土的情懷,對家鄉(xiāng)人的懷念,是我們能理解卻無法感同身受的。
二
風清明朗,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路還是那個柏油路,眼里的風景早已不同。什么時候開始不同,從白色的建筑群進入綠意蔓延的山區(qū),又或者,從出門那刻開始。坐在行駛的汽車里,隨著車身的搖晃,我們回到了家鄉(xiāng)的懷抱里,像是回到初生時睡的搖床,搖啊搖,搖啊搖,甜蜜、溫暖、安詳,看著父親,愈加甜蜜、溫暖的樣子,我心中也美滋滋的。搖開車窗,家鄉(xiāng)的風吹拂在臉上,就像母親溫柔的手,激動的心像觸電般跳躍,全身的細胞張開小翅膀,與大山、小溪、田野相擁,那里有我們我們一直尋找的最初模樣。
進入村莊,寬敞的水泥路一直通到家家戶戶的門口,兩旁的路燈、垃圾桶整齊地排列著,不得不說,農(nóng)村的生活環(huán)境和基礎設施越來越好,我們看在眼里,美在心里。這是鄉(xiāng)村振興帶來的巨大變化??粗@條我們閉著眼睛都能走的鄉(xiāng)村小路,格外親切。新綠的小草,高大的松樹,到處洋溢著幸福的味道,我們的心也越來越輕快?!暗搅耍馄偶??!睂τ趦鹤觼碚f,這里也有他童年的美好回憶,帶著他一起回來,也是想在他的記憶里留下點老家的印象。
這里有連綿的大山,這里有清澈的溪流,有農(nóng)田、有田埂,有蔚藍的天空、柔軟的草地,還有知了和螞蚱。“這里不僅僅是外公和媽媽的老家,也是我的外婆家。”他特別強調(diào)親他愛他的外婆,是討好。我想,等他長大娶妻生子,跟他的妻子孩子一起陪媽媽想回的老家,他該如此時的我這般,心欣然吧。突然想到了以前看到的一段視頻——
記者問放羊娃:你在干嘛呢?放羊娃:放羊。記者:放羊干嘛呢?放羊娃:攢錢、娶媳婦、生娃。記者:生了娃讓他干嘛呢?放羊。然后呢?攢錢、娶媳婦、生娃……后面的后面,如果繼續(xù)問當事人,還是這樣的答案嗎?我們不得而知,也無需知道了。
只是笑過后,再反思一下,突然覺得,這是最簡單的人生理想。我覺得好的,自然也覺得我的孩子也應該如我這般喜歡。我再看向兒子,他正牽著外公向老屋走去。
三
兩層的樓房,還是在我八九歲的時候蓋起來的,快三十年的光景,真成了老屋了。院子里的松樹已經(jīng)砍掉了,夏天常搬著竹床躺在樹下乘涼。那棵結過甘甜棗子的瘦高棗樹也砍了,水池邊大紅色的月季花也不在了,梔子花樹像是營養(yǎng)不良,已不復當年的光鮮。如今,只剩下兩棵金桂,一直守護著如它倆一般高的老屋。粗壯的枝椏、茂密的葉子,身子伸得老高,像是一直在盼著主人歸來,那是我和父親一起種下,落寞的心似乎找尋到了一點安慰。
掏出鑰匙,打開朱紅色油漆的老式大門,父親沒有停歇的習慣,隨手拿起靠在門邊的竹掃帚,開始清掃院子里的落葉塵雜。早些年在老家,這是父親每日必做的事情,就像母親每日早起煮一大鍋稀飯,父親找回了老習慣。這是我記憶里最深刻的印象。有時早上來不及,晚上回來也要仔仔細細掃一遍。上大學后,每次回家,我也喜歡上了掃院子,常常是我早上掃一遍,父親傍晚再掃一遍,總是一塵不染,母親常說我們父女倆人,把院子的地掃得最干凈,“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們笑著回她。
“媽媽,你多久沒回來了?”多久?該有十年了??!以前也每年回來,是為了給老房子貼春聯(lián),大門都沒有打開,貼完就著急忙慌地走了,算不得回來過的。
堂屋墻壁上貼滿的獎狀見證了我們姐妹學生時代的努力,掛著的相框里記錄著我們兒時的模樣,獎狀是父親一張張貼上去的,相片是母親一張張放進去的,這應該是父母親的歡喜吧。還有一幅十字繡電子鐘,指針已經(jīng)停止了轉(zhuǎn)動,幫助我們一起把過去的時光定格。
在八九十年代,我們照相還要到照相館去,照片就尤其顯得珍貴了,家家戶戶都專門做了相框,把照片放進去掛在墻上。家里來了客人,喝過茶水寒暄一番,總要看看墻上的相框,我們孩子們最喜歡站在旁邊踮著腳看,瞅瞅這個,望望那個,有過年拍的全家福,畢業(yè)時的同學合影、單人照片,夫妻結婚照,大人們都穿得工工整整,孩子們穿得大紅大紫,站著或坐著的也是畢恭畢敬,表情比較拘謹,照片的右下角特別顯目的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某照相館留影。再有特別點的就是黃山迎客松下坐著一位帥哥或者靚女,在同一棵松下的留影。那是最淳樸最真實的記憶。在老房子的門前,我們?nèi)矣袀€合影,是誰給我們拍的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房子剛剛做好,門前的地坪還沒有做好,父母在中間,姐姐挽著母親,我摟著父親,我的旁邊是老三,姐姐旁邊是小妹。父親叉著腰,他看起來就像個英雄??恐趧诘碾p手,讓我們早早住進了樓房,是偉大的父親。油菜花田旁,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烏溜溜的大眼睛,那是我的第一張照片。
四
“走吧,上山祭祖?!备赣H說。早些年我們在老家的時候,要準備“三葷三素”,“三葷”是雞、魚、豬肉,“三素”是千張、豆腐干、生付(一種豆制品,類似于北方的豆腐泡)。那是家里重要的日子,馬虎不得,儀式感里是對先人的尊敬。清明一般都是大家族一起,這些也就由大家輪流準備。平時不怎么聯(lián)系,一到重要的日子,整個家族男女老少都聚起來了。
祭祖是上午,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出發(fā)了。上山的路不好走。開路的人手拿鐮刀,砍去擋路的樹枝,后面的緊跟其后。你們也不管什么時候都要記著路。我們會記著的,走得再遠,我們都不會、也不能忘。擺上祭祖的菜肴、點心,倒上酒水,因為防火,如今不能再放鞭炮了。
到我爺爺奶奶墳墓前,父親拿出帶來的點心水果擺下,囑咐兒子去插標。標分為彩標和白標,紅綠色彩標和白標,讓孤寂冷清的墳頭有了生氣。傳說彩標和白標是出入揚州的“通行證”,地下的祖先們趁著清明大好春光也要去揚州游玩,這番說法甚是有趣。
我的爺爺去世很早,那時還沒有我。我剛上小學,奶奶也去世了。留在我的記憶里的,沒有多少關于他們的印象。只聽母親說過,爺爺?shù)碾x世,對父親打擊很大。奶奶生過五個孩子,只活了三個,就是我父親、二叔、小叔。父親作為家中長子,自然是要承擔起家庭的重擔,一介書生,要學著做農(nóng)活,其中的艱難只有父親知道??嗍强隙ǖ?,卻從來沒有聽他埋怨過。后來聽母親一次聊天說起,一直讀書的父親從來沒有扶過犁,牽過牛,沒做過農(nóng)活,哪里馴得了牛,只能跑到爺爺?shù)膲炃翱?。我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fā),彎著腰正仔細清除爺爺奶奶墓邊的雜草,跟他們匯報家里的一些大事,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保佑子孫多福。人只有站在先人的墓前,緬懷和追思逝去的親人,更加清晰地想到來時路。那些孝道也在這些儀式中得到傳承。
臨走前,我和父親還有兒子,祖孫三人站在老屋前的桂花樹下,留下了珍貴的合影。等將來,我的兒子再拿給他的子孫看吧。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