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山水郴州(散文)
阳春三月,我在湖南行旅,有幸邂逅了郴州的山之美、水之秀。没想到郴州的自然风光竟是如此瑰丽,好比一位美艳的新嫁娘,精致的眉眼都遮在盖头下,等待着有心人掀起她的盖头来。
一
我对郴州的大美是从爬高椅岭开始的,而我对高椅岭的认知,则是从妻子那里听到的。三年前,妻子来过这里,那时高椅岭不收门票,它就是一座山,一块尚未开发的丹霞地貌处女地,绝崖陡壁,红色砂岩,两亿多年来巍然不动。
进入山门,迎面是一座巨石阵。暗红色高大的石条层叠搭建,石头是原生态的,但搭建是最新的人工作品,这与英国神庙遗址上的巨石,不可相提并论。当我穿过这些巨石,便站在悬崖之上,踏上陡峭的山巅之路。在我看来,丹霞地貌主要就是两个特点,一是红色砂岩、砾岩所构成,二是陡峭的峰林或方山地形。峰林或方山是没山坡的,因此在欣赏高椅岭景色中,全程都是走在山顶的石脊梁上,两边都是峭壁,可谓步步惊心。但也恰是走在山顶上,便登高望远,山、水、泉、洞、寨、崖、坦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远远望去,一座座山峰并不高大,浑圆平顶,笔直向上,努力宣示着各自独立的个性。据说从空中俯瞰山峦像一把椅子,因此得名高椅岭。山体太过陡峭,崖壁上几乎是春草不生,暗红色的砂岩给这片山谷抹上一道艳丽的色彩,与平顶山巅上茂密的绿植相呼应,好像一个个红脸大汉留着“莫西干”发型。我笑着对妻子说,这红色与绿色的确很搭配,就是这“头”顶葱茏的绿,让人觉得神奇的大自然有时很风趣。
走在石脊梁上的磴道,虽然有点心惊肉跳,但安全还是有保障的,两边高高的护栏,脚下结实的台阶。但往对面山看去,那条窄窄的石阶路,毫无遮挡地逶迤向上,看着都揪心。那边是非景区,游人止步,但附近村寨的人大概还是要走这天“天路”,或者说这条路就是他们走出来的。山的险峻永远阻挡不了生存的脚步,也许山里人在走巅峰磴道时,还唱着山歌呢。
收回视线,一步一个台阶走在红岩绿水间,欣赏大自然挥动着鬼斧,在这片山峦上尽显神工的魅力:一面长长的陡坡自上而下直冲山脚,就像从山顶绿树下倾泻而出的瀑布,落入山涧溪流中,没有瀑布的轰鸣声,却也气势非凡;两座对应的山脊,风雨侵蚀的沟壑相互交错,仿佛是两只互牵的手,十指相扣,一世相守;一方陡峭的岩壁,遍布雨水侵蚀的痕迹,泛着淡淡墨痕,像一幅打开的国画,线条优美,浅淡适宜;一条峡谷呈现眼前,对面壁立千仞,刀削斧劈般垂落谷底,深深的谷底绿意盎然,像一条绿丝带舞动着消失在峡谷的弯角处……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过丹崖峰寨、坦穴、壁谷、关峡、美丽坦,不时被千姿百态的红崖惊艳,不时被大气磅礴的山峰震撼。奋力攀上登云天梯,站在山巅俯瞰,碧绿的金龟湖湖水点缀在山脚下,给这些刚毅巍峨的山峦平添了一抹妩媚。浑圆平顶、笔直向上的山,竟然在山脚处凸起一个个鱼脊一样斜坡,像一只只手臂伸向湖中,仿佛要扬起那湾碧绿,撒向长空。
坐在山顶亭子里,任由山风吹过面颊。长空一碧,红崖起伏,绿水萦绕,身处仙境,便觉得心境空灵,任思绪飞扬回看一生走过的路、爬过的山,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眼下如此清新的空气,尽可以自由地贪婪地呼吸,而后专注于山脚下、水岸边那棵独立的大树,它是如何扎根砂岩的?又是怎样躲过雨季洪流的冲击?答案只有树知道,我不是树,不知道答案,但我愿意做一棵树,吸收天地之精华,栉风沐雨,装点人生的风景线。
我在做出行功课的时候,为高椅岭感到些许的“委屈”。三百年前,明代旅游达人徐霞客游历郴州山水,差不多有半个月,偏偏没到高椅岭一游,没能一览丹霞地貌的瑰丽,使得《徐霞客游记》少了一篇美文。
我一支拙笔为高椅岭叫声好,高椅岭真是一个赏之叫绝、百走不厌的胜地,美得令人窒息。
二
翌日清晨,细雨蒙蒙,薄雾轻笼山峦,小东江上一起烟。若说烟雨小东江是仙境,环顾四周,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游人朔江而行;若说小东江不是仙境,为何朦胧江上有仙女长袖起舞?歌声时隐时现?
小东江位于郴州资兴市境内,全长约十二公里,河道蜿蜒狭长,两岸竹树葱茏,是上游东江大坝梯级开发形成的景点。作为一条江,小东江除了江河绿水绕青山的特征外,还有一个独特的气质——雾漫江面。每年夏季,由于受温差的影响,小东江上时常飘着一层薄雾,贴着江面,白雾茫茫,仙气十足。我们来的这个季节,很少能见到江上白雾的景致,但今天的小雨也带来氤氲烟云,聊胜于无。
这雾不是贴在江面,而是散在山峦间,时浓时淡。浓时不见山、不见水,唯余山巅影影绰绰,淡时对岸的屋舍便像是在云里雾里,恍若桃源人家。江面上,白袄绿裙撑着花伞的美人,不是仙女,而是忙着在网上赚流量的小姐姐。那散淡的雾非常懂事地配合着她,一会隐在雾里,一会现身江上,远远看过去就像在水一方的仙女变幻莫测。江水悠悠,江岸葳蕤,弥漫的雾气如缥纱,朦胧着山水。雾由浓变淡,由淡渐浓,引起光影变幻,改变着环境空间,时而开阔,时而逼仄,几个来回下来,人便觉得迷离,虚实难辨,恍入仙境。
一位身材瘦高的年轻人,沿着木栈道走来,翻过栏杆,将岸边一条乌篷小船划向江心。他是当地的渔翁,撒网捕鱼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岸边的游客兴奋了,一个个擎着手机、相机等待着。青山下,薄雾中,孤舟上,“蓑笠翁”站在船头,一扬手,一张白色的圆形渔网像一朵花绽放在空中,迅速飘落江面,一圈圈涟漪四下荡开,江岸掌声响起。伴着掌声的是歌声,两位中年男女撑着竹排在江心对歌,一唱一和,歌声悠扬。曾经渔翁打鱼捕虾,不在意抛网的动作是否完美,不会在意捕鱼的方位是否可以拍出美的意境,他在意的是一网上来有多少渔获。曾经竹排放歌是想唱就唱,不用麦克、功放,岸上亦没有观众,拍岸的浪花就是最动听的拍节。多少繁华喧嚣而过,多少夜深人静时怀念曾经纯朴,那就让渔网和歌声揉入梦里。
乘坐景区大巴穿过山脚下的绿荫,一溜烟地到了上游的东江湖。湖面浩渺,绿水盈盈,一条大坝气势恢宏,一坝锁耒水,高峡出平湖。东江大坝位于郴州资兴市境内的耒水中上游,这里是一座水电站,也是一处融合了山之隽秀、水之神韵的风景名胜,素来有“人间天上一湖水,万千景象在其中”的美誉。郴州水系发达,除了耒水、小东江,还有郴州的母亲河“郴江河”。河不算宽阔,在郴山丘岗间蜿蜒穿行,一路北上,日夜不息,也让九百年前孤居旅驿的秦观留下“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惆怅(《踏莎行•郴州旅舍》)。
如果说东江湖是蒙着面纱、曼妙婀娜的美女,那么龙景峡谷则是伟挺拔、坚韧包容的帅哥。龙景山不高,但山势陡峭,谷深林密,清潭独享幽静,而瀑布、叠水则一路欢畅奔向山下。不到三公里的游程,有大小瀑布二十多处,水潭十余个,幽幽青山峡谷好似被水浸洗过,湿漉漉的,润心润肺。走过两股瀑布倾泻而下的“姊妹瀑”,拾级而上,很快到了山顶。俯瞰山下,一个碧绿的大潭倒映着围拢在侧的山峦,山上密林的葱绿与潭水的碧绿交织在一起,叠加放大了盎然的绿意。对面山上,纤细的瀑布像一条银亮的绸带,飘飘洒洒,好像既留恋青山葳蕤,又向往碧潭深邃,流淌得弯弯曲曲,用有力的臂膀把东江湖拥在怀抱里。
这一湾碧潭终将汇入浩大的东江湖,流入小东江里,掩在雾色中,闲看江岸人家,闲听渔歌唱晚。
三
长途汽车在村道上转来转去,于傍晚时分,停在了莽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大门前。一同下车的一位中年妇女,以热情洋溢外加锲而不舍的精神,把我俩带到她三室一厅的民宿里,我们便在莽山脚下有了一个“家”,融入这片以瑶族为主体的山村生活里。
清晨,春风荡漾,绿野葱茏。第一辆景区大巴车把我们带到山腰,从这里迈开登山第一步。莽山位于郴州宜章县的南部,与广东省接壤,奇秀壮丽的自然景观,使得莽山成为一颗镶嵌在南岭山脉的璀璨明珠。莽山很大,我们所谓的攀登莽山,实际上就是在莽山五指峰景区里游览。
我们的第一步,迈得轻松自如——乘坐扶梯上山。眼前的电动扶梯,闪着银光,好像登天的天梯,沿着巍峨的山体笔直向上,高耸山间,令人感慨“基建狂魔”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五指峰景区是全国首个无障碍山岳型旅游景区,景区内通过索道、扶梯、自助“爬楼机”、悬崖观光垂直电梯等设施,打造了一条无障碍旅游通道,行动不便的人在这里全程不用下轮椅,就可一游崇山峻岭。
下了扶梯,绕过一座寺庙,乘电梯下行。电梯门一打开,我们便坠入山岭耸峙、峰林嵯峨的景色中。脚下的栈道悬空建在海拔一千四百米的山体外,上下两层约八公里,像一上一下两条巨龙盘踞山崖之上,又像一条神秘莫测的通道,召唤着人们走进大山深处。栈道一侧是刀削绝壁,坚硬而厚重,给游人一种踏实的依靠感。栈道另一侧,则是万丈沟壑、险峰对峙、怪石独耸,这又让游人有了步步惊心的感觉。然而,当一个接一个的山峰尽显巍峨时,当一条连着一条的巨壑尽显深邃时,当淡云薄雾轻拢峰林巨石尽显妩媚时,那种登临仙境、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便油然而生,尽可以抒发与“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一样的豪壮情怀。
五指峰,五峰相连,高低错落如仙指,这是哪位仙人的神手?“妙笔生花”,一峰纤细如笔垂于沟壑中,谁人运笔书写大地之歌?将军石,独立山崖,身披铠甲远眺群山,是在回忆曾经的烽火征战的岁月?金鞭神柱,以冲天之势屹立群山之间,高耸入云,一柱擎天,何方神圣竟然如此伟岸?金蟾拜佛、童子拜观音、木鱼画石、罗汉打坐……一路上悬崖峻峭、怪石磷峋,令人遐思不尽。莽山嵯峨,呈现高、险、雄、奇的地貌景观,气势磅礴,超凡脱俗。妻子说,这里的景色很像张家界。我说,应当是不输给张家界。
我们在摩天岭乘坐上行电梯,飞跃一百多米的山崖,踏上位于海拔一千六百米的栈道上。这条栈道提升一个高度,实际上是返回的通道,走到头就是我们乘坐第一个电梯的地方。虽然景色还是来时看到的,但由于升高了位置,视野更加开阔,登临天台,俯瞰山峰林立。一道落差三百多米的险峻悬崖,高而阔地从天而降,直垂谷底,形成一道绝险的屏障,像一位高大勇猛的壮士护佑着错落的山峰,不愧是“中南第一险”。峡谷更是深邃无底,阳光只能照在峡谷崖壁上,往下就是纵横交错的幽幽深壑,像是地球上的一道道裂开的伤痕,亿万年的沧桑便从谷底升腾起来,雄伟与壮美衬托出生命的瑰丽与可贵。
站在山巅,向南望去,群山起伏,绿满山峦。我在海边长大,看着逶迤的山峰,能想到的比喻就是起伏的山头好像翻滚的海浪,一涌接着一涌,一浪高过一浪。妻子看了立在一旁的宣介牌,惊喜地说,对面那个地方是广东韶关。我们不久前去过韶关,爬过那里的丹霞山。妻子试图从群山中找到丹霞山,这怎么可能呢?就像城市晚高峰的地铁站台,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谁能找见谁?谁又错过谁?人生旅途上的一座座山,如同站台,路过,驻足,离开。
郴州在古代时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南控交广(今广东、广西一带),北连荆湘,素有“北船南马”之称。从北面船运过来的湘地土特产,到郴江码头就不能继续前行了,只能靠岸卸货,再用骡马驮物,走骡马大道去岭南。反之,岭南骡马驮来的粤盐、广货在这里装船,船运至潇湘一带。因此,眼前起伏的山峦中,是有一条骡马大道,蜿蜒曲折,翻山越岭,通往岭南。它不单是经贸往来的交通线,也是一条沟通岭南与腹地的文化交流线。唐代古文运动领袖韩愈,当年被贬谪广东潮州时,便是沿长江乘船过洞庭湖,然后由湘江一路到郴江,离船上岸,从骡马古道进入岭南。
只是我们两个游山玩水之人,哪里能找寻到骡马古道。马蹄声咽的往昔,注定是藏在莽山深处。